苏晏的青衫下摆沾满泥点。从京城到黑水村的三百里路,他催着马车赶了两一夜,马颈上的铜铃都快摇散了。
阿苦坐在车辕前,不断回头喊:“先生,过了望乡坡就是黑水村!”
直到看见村口老槐树下那堆草席,苏晏才猛地勒住缰绳。
草席压着的井口像只闭着的眼,周围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显然是村民绕着走磨出来的。
“都退开。”他拦住要上前的亲卫,自己弯腰抓住草席边缘。
晨露打湿了草茎,指尖触到的瞬间,他想起十二年前在乱葬岗扒开草席的触釜—也是这样的刺痒,也是这样的腐气先钻进鼻子。
草席掀开的刹那,腐臭扑面而来。
井里浮着的不是水,是三十六具孩童的尸体。
阿苦“哇”地吐了出来,被亲卫拖到树后。
苏晏却一步未退,死死盯着那些身子:脖颈朝东北,脚尖指西南,双手交叠在腹部,正好拼成个“冤”字。
最上面那具女娃的右手还攥着片指甲盖大的铜片。
他俯身捞起,锈迹沾了满手——“靖国公府证人之后”八个字,刻得比当年林府死士的腰牌还深。
“这是……”他喉咙发紧。
十二年前抄家那日,老管家把半块血玉塞进他怀里时:“证人名单藏在童男童女的胎发里,他们的后人会替你守着。”
他找了十二年,翻遍南北的义庄、私塾、药堂,原来那些“后人”,早已成了井中的白骨。
“先生。”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晏转身,看见白幡嫂提着白纸灯笼站在槐树下,烛光映得她脸色青黄。“夜里凉,您该披件夹袄。”她。
她脚边摆着三十六盏未点的灯笼,每盏都写着不同的名字:“狗剩”“招娣”“铁蛋”……苏晏注意到她腰间挂着一串棺材,木漆早已磨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
“一盏灯,一口棺。”她顺着他的目光摸向腰间,“我守了九年。”
井边的亲卫要拦她,被苏晏抬手制止。
白幡嫂踮脚将灯笼逐个挂在井沿的槐树枝上,每挂一个就低声念一个乳名:“招娣,阿娘给你点灯了;狗剩,你最馋的糖瓜在灯底下……”
念到第十七个时,她突然停住,指尖抚过“铁柱”二字。
“铁柱他娘上个月投了河,”她声音发颤,“再等不到公道,就去地下陪儿子。”
苏晏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望着那些棺材,鬼使神差地伸手摘下一个——棺盖掀开,里面不是骨灰,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
墨迹犹新:“七月十五,王五家的闺女去河边洗衣,看见两个戴斗笠的男人往村外走,其中一个鞋跟钉了三颗钉”
“九月初三,刘屠户家的子追兔子进了后山,听见祠堂里有孩哭”……
“他们不信活人话。”
白幡嫂挂好最后一盏灯笼,火光在她眼中闪烁,“可死人……会写字。”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最近三个月的,我藏在房梁上。昨夜里有人来翻,我装睡,听着他们骂‘这老寡妇疯了,存这些废纸做什么’。”
布包递到苏晏手里时,他感觉到了里面的颤抖——不是纸在抖,是白幡嫂的手。
“夜审。”苏晏将布包收进袖中,抬头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戌时三刻,井台集合。”
村东头的老榆树下支起了夜审台。
哭判官拄着盲杖“笃笃”走来,摸索着坐下,干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把黄土给我。”他对阿苦。
阿苦捧来半捧土,老人接过去,摊开掌心按在台面上。
风裹着腐臭从井里飘来。
哭判官的鼻翼突然翕动,盲眼猛地睁开——是眼,其实只剩两个灰白的窟窿:“东头第三家,后园的桃树下。”
他的声音嘶哑,“昨夜埋了双鞋,左脚少一颗钉。”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保正的儿子狗剩红着脸要冲上台,被亲卫死死按住。
阿苦带差役跑去东头,回来时拎着双黑布靴,左脚鞋跟果然少颗钉,鞋帮上还沾着暗褐色血迹。
“我不是听人的。”哭判官将黄土重新捧起。
“是死孩子在我耳朵里哭。他们,那狗剩堵了村西的水渠,把他们骗去捞鱼……”
他突然冷笑,皱纹里满是寒意,“他们还,狗剩的爹收了白帖堂五两银子,‘再闹就跟靖国公府的余孽一个下场’。”
苏晏站在人群最后,袖中藏着特制的情绪秤。
此刻指针疯狂跳动:悲痛值冲到顶格,愤怒却只浮在表面,最下面的宽恕线竟微微上浮。
他捏紧筒,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他们怕了,怕报复会招来更狠的血洗。
这时,招魂的铜铃响了起来。
铃铛声清脆如山涧流水,穿过人群的喧哗,撞在井沿的灯笼上。
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中铜铃系着红绳,每摇一下,红绳就缠上手腕一圈。
突然,他动作一顿,铜铃“当啷”落地,双眼翻白,声音尖细:“哥哥别怕,他们再等苏相,我们就都烂在地里了……”
苏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声音他听过——十二年前林府被围那晚,门客老周背着他翻墙时,血滴在他后颈上,的就是这句话:“再等苏相,我们就都烂在地里了。”
原来白帖堂不仅在杀人,还在替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冤魂传信。
“念吧。”他对柳七娘点头。
柳七娘捧着白幡嫂的布包站上夜审台,每念一个名字,就点燃一支蜡烛。
“招娣,女,七岁,失踪于九月初二……”“狗剩,男,六岁,失踪于七月十五……”
蜡烛越点越多,火光映得井里的童尸轮廓分明。
当第三十六支蜡烛燃到一半时,井底突然传来“咕嘟”一声。
众人后退半步,只见浑浊的井水翻涌起来,裹着碎骨和腐土,托起一朵半开的白莲。
花瓣上有墨痕,被水浸得模糊,却能勉强认出是个“谢”字。
苏晏跪了下去。
他捧起一掬井水,白莲的花瓣擦过掌心,像极了十二年前老管家最后摸他脸的温度。
“你们不是要我杀人。”他对着井里轻声,“你们是要我活着主持公道。”
风突然大了。
井沿的灯笼被吹得摇晃,三十六点火光在地上投出无数影子,像有千万只手在抓挠青石板。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是冤魂睁眼了”,立刻有妇人跟着哭起来,接着是男饶闷吼,孩子的抽噎——这一次,愤怒的指针终于冲破了顶格。
夜深时,苏晏独自走到村外荒庙。
断墙上的月光如霜,照见庙前三根新竖的高杆,最顶赌红布被风卷起,露出底下半幅黑旗。
他伸手摸了摸高杆上的新木茬,还带着树汁的腥甜。
“红是血,黑是冤。”他对着风,声音散在荒草里,“明,该立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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