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亮,黑水村村口已经立起半人高的青石碑。
苏晏站在新翻的土堆旁,看着石匠老李落下最后一凿。
劳疫令三个字迸出碎石屑,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石碑上刻着十七条细则,每一笔都深深嵌进石头里。
里正家的儿子来了。柳七娘抱着刚抄好的《劳疫制操作要诀》走来。
苏晏转头,看见那青年踉跄着从村口走来。
他穿着短了一截的麻衣,背着一口空棺材,草绳把棺材捆得结实。棺盖没钉死,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声。
突然,一个戴斗笠的汉子冲出来,把烂菜叶砸在棺材上:你爹逼死我闺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背棺材?
青年停下脚步,额角青筋暴起。苏晏看见他攥着草绳的手背绷得发白——那是昨夜苏晏亲手给他松绑时留下的痕迹。
阿福,继续走。苏晏的声音平静有力,你背的不是棺材,是十七条人命债。
这时,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婆婆挤进人群,把一碗热汤塞到青年手里:趁热喝,挑水劈柴费力气。汤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米渣。
青年捧着碗,喉结动了动,汤水洒在麻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惩罚如果不能让人变好,就只是报复。苏晏低声对柳七娘。
他想起昨夜青年缩在草垛里发抖的样子,怀里还紧紧揣着那把刻着字的杀猪刀。
监刑使到!有人喊道。
刽子陆从人群后面挤出来,腰间挂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刀鞘上的红绸已经褪色。他走到石碑前,用刀尖轻轻划过劳疫令三个字,发出刺耳的声音。
苏先生,我这双手砍过七十二个人头。他,从今起,我要数七十二个日出日落。
完,他转身去追那个背棺材的青年。
苏晏望着他微驼的背影,想起昨夜在山坳里看见的情景——刽子陆跪在二十三块无名碑前,一块一块地磕头,嘴里念着那些被他错杀的饶名字。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炷没烧完的香。
记下来。苏晏对随从,刽子陆,从今开始赎罪。
日头升高时,荒庙的草棚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晏掀开门帘,看见哭判官瘫在草席上,盲眼蒙着一层汗珠,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带血的手帕。
他脚边堆着七本《夜审录》残卷,都是他这些年来摸黑记下的冤案。
苏先生,我要审完最后一个案子。哭判官的手指抠进草席,那户人家的女儿,被卖进窑子前喊了三声青大老爷......
苏晏蹲下身,按住老人剧烈起伏的胸口。老饶皮肤烫得吓人。
油灯忽明忽暗,照得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
当最后一个证人完那晚的月亮是血红色的,哭判官突然直起身,枯瘦的手按在石碑拓片上。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一百多年来,那些被沉塘的、被活埋的、被勒死的人......他们都在喊!
一口黑血喷在拓片上,染脏了劳疫令令字。
哭判官向后倒下,头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夫掀帘进来,摇了摇头:心脉早就断了,全凭一口气撑着。
苏晏握住老饶手,摸到他掌心厚厚的茧子——那是摸了三十年状纸磨出来的。
他正要叫人端参汤,忽然腰间的玉牌发烫,烫得他猛地缩手。
苏先生!秤星在碑前喊道。
盲童盘腿坐在青石板上,双手贴着地面,泪水从凹陷的眼窝里流下来。我看见了......他的哭声变成了一条河,河底全是石头,每块石头上都刻着名字!
苏晏快步走到碑前蹲下。秤星的指尖在石面上轻轻划动,像是在抚摸看不见的纹路。
苏晏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在破庙学算术时,先生在地上画的九宫格。
那时他怎么也算不清人心的重量,现在那些数字突然都散了,变成一圈圈温暖的波纹,从石碑中心向外扩散。
是心跳。苏晏轻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仿佛看见一张透明的网,随着人群的呼吸一张一缩。
卖豆腐的老张心跳得急,因为他儿子去年被保正诬陷偷粮;挑水的刘婶心跳得稳,因为她孙子的冤屈昨夜刚刚洗清。
把《夜审录》编好。苏晏对柳七娘,收录三十六个案子的始末,画出情绪变化,写清楚怎么验证。
拓印一百份,让边军驿卒送到各地的寒门书院——那里的先生最会教穷孩子认字,穷孩子最会传真话。
柳七娘的笔在竹纸上飞快地写着,墨香混着草药味飘散开来。
苏晏站在门口,看见几个村里的孩子蹲在碑前,用树枝临摹劳疫令。
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写错了字,把写成了,旁边的男孩立刻纠正:不是房梁,是生病的人!
三后送葬。
哭判官的棺材刚抬出村口,就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棺盖上,抬棺的四个少年在泥水里跌跌撞撞。
一声,最前面的少年摔进泥坑,棺材眼看就要倾斜倒地。
我来!
我接!
十多个人从雨幕中冲出来。
有挑夫、渔妇,还有那朝背棺青年扔烂材汉子。他们挤在棺材两侧,粗糙的手叠在一起。
雨水顺着棺材流下来,在他们手背上冲出一道道沟,却冲不散他们紧扣的手指。
苏晏站在高坡上,看着送葬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在雨中越走越远。
不知谁点了一盏纸灯,飘在棺材上方,灯上写着我记得;又一盏飘起来,写着我作证;再一盏,写着我审牛
纸灯越聚越多,像一串被雨水洗过的星星。
苏晏闭上眼睛,感觉到那片心跳的波纹突然变大,把整座山坳都包裹进去。
最终的数字停在了108——这是他十二年来记录的民间冤情总数。
现在,这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连成了一片海,每一朵浪花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字:法。
苏先生。阿虎从坡下跑上来,手里攥着被雨水打湿的密报。
京城传来的消息,是......他看了眼远去的送葬队伍,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苏晏接过密报展开,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两个字上,墨迹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血。
他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纸灯,听见山风里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京城鼓楼的晨钟,往常这时候应该敲第三下了。
今,却只敲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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