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接过冰凉的瓷瓶,手指摸了摸瓶身的花纹。
他在药堂长大,手心全是茧子,对火候再熟悉不过。
他低声应了句“好”,转身时斗笠上的雨水溅到苏晏靴子上。
炭盆啪地爆出一粒火星。
苏晏望着阿苦消失在雨里,喉咙里突然涌上铁锈似的血腥味。
十二年前林府灭门,他躲在柴房梁上,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那时他攥着半块冷炊饼,听着外面震的“通当骂声,突然懂了:要毁掉一个人,就先让他的名字变臭;
要毁掉一个王朝,就得让活人替死人话。
五更时分,门又被推开了。
阿苦浑身湿透地回来,怀里心护着个白瓷碗,碗底有点药渣。
“苏先生,”少年声音清冷,“是蒙神露。”
他指着药渣,“用西域幻莲根茎,牛骨炭火烤七,再加雪水熬成……”
苏晏的手指按在桌上,微微发白。
他想起在漠北见过运幻莲的商队——那花茎青得像鬼火,花瓣却甜得腻人。
牧民,羊吃了会绕着帐篷转圈,把“水草好”的叫声全变成“狼来了”。
“和念书的节奏有关?”苏晏突然问。
阿苦一愣,掏出个青铜漏壶——用药碾子改的,壶身刻着歪歪扭扭的刻度。
“我数过贡院的钟声,”他拨动壶盖,漏沙声沙沙响,像极了学堂里的读书声。
“每句经文的尾音,正好比药效快半拍。”少年眼睛发亮。
“他们不是在教书,是在养耳朵——只听他们话的耳朵。”
苏晏笑了,笑声带着寒意。
他想起城南书肆的老秀才捧着《论语》哭:“我教了三十年民为贵,学生读出来却像民为罪。”
原来不是书错了,是耳朵早被药泡软了。
“醒语膏。”阿苦突然。
他掏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暗黄色粉末。
“边军用的解幻药,加了野菊和蝉蜕。”他顿了顿,“掺在汤药里,能让脑子……听得懂硬话。”
苏晏沾零粉末尝了尝。
苦,特别苦,但苦得干净。
像十二年前在破庙里喝的那碗黄连汤——那时他高烧不退,一个乞丐偷了黄连煮汤灌他:“喝下去,疼醒了才能活。”
“三千所学堂,”苏晏手指划过墙上的地图,“一夜之间全部调包。”
他的指甲按在扬州码头上,“每月初五,礼部用官船运御赐文教物资。”
他抬头,眼里有火,“他们阅是药,我们劫的是——”他低笑,“一艘看不见的船。”
窗外传来柳七娘的暗号。
苏晏掀帘出去,见她端着铜盆,裙角沾着纸屑。
“新戏,《药婆婆熬汤记》。”她扬扬手中的纸,“讲个老太婆奉命熬汤,却往锅里加开窍粉,孩子们喝了就能听懂真话。”
“要让卖糖葫芦的会唱,挑粪的也能骂。”
苏晏接过戏本,看到最后一句——“汤是甜的,理是苦的,喝过才分得清。”
七娘已经用炭笔在墙上画出传播路线:“明让秤星带着盲童们上街唱。”
雨停了。
解经婆的竹杖敲在石板上,咚咚响。
老太太抱着个陶瓮,瓮口飘出刺鼻酸味。“青简媚药粉,”她抓了把粉末撒进去,瓮里咕嘟咕嘟冒泡。
“是清火?这是要封喉!”
围观百姓顿时炸了锅。
卖豆腐的王婶把药包摔在地上:“我家狗蛋前喝了汤,背《三字经》都结巴!”
卖材张老汉举起扁担:“走!找学堂理去!”
有人喊:“倒猪槽里!”不一会儿,街角传来猪叫声——那畜生喝了药汤,竟撞翻篱笆,哼哼得像在喊“冤”。
三更时分,纸狱卒悄悄来了。
他脸上带着伤,怀里的清单还温着:“庚字号密药,经手了十六个衙门……”
他指着朱砂标记,“从漕运送,在扬州交接,暗号是月照江星垂野。”
苏晏的手指沿着长江划到扬州码头。“让灰娘子旧部扮成漕工,”
他对暗处的人影,“初十晚上,等十艘货船并行时动手。”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郑
七后,南方各州传来好消息。
黄州学童在策论里写“税比强盗重”,考官捏着卷子发抖却不敢不取——这孩子“民为贵”念得字正腔圆;
泉州秀才在城墙上题诗:“汤灌喉,心自明,真话不该变哑巴”,下面按了上百个血手印。
京里太学院也出事了。
守夜学官慌慌张撞开苏晏的门:“十三个监生!半夜跪在石碑前背《孟子异注》!什么民之所欲,必从之——这书都禁了三十年啊!”
苏晏登上城南高楼,月亮正圆。
风从太学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诵读声:“民……之……所……欲……”他掏出怀里的药瓶,里面还剩半滴醒语膏。
“你们用药汤养奴才,”他对着夜风低语,“我就用药汤播火种。这一锅,煮的不是,是人心。”
更漏又响。
明尘堂地窖的门吱呀打开。
苏晏举着蜡烛,众饶影子在墙上晃动。
墙角的铜匣落满灰,锁孔里塞着半块碎玉——十二年前林夫人塞进他襁褓的信物,上面刻着:“清浊自明”。
“明,”他轻抚铜匣上斑驳的花纹,声音沉稳,“该让有些人看看,当年的血,到底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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