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烛火忽明忽暗。
苏晏的手指悬在铜匣的锁孔上,半没动。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撞着肋骨,像打鼓。
就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夜,他被乳母塞进柴堆暗格里,听着外面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
那时,母亲把半块残玉塞进他怀里,了句“清浊自明”。现在,这玉正嵌在锁孔里,冰凉刺骨。
“都过来。”他声音不大,却让地窖瞬间安静。
秤星最先摸过来。
盲童的竹杖笃笃点地,袖口还沾着灶灰,左手抓着半块烤红薯,右手却准确按在了铜匣边上。
柳七娘的绢帕带着茉莉香拂过:“心烫。”她今穿得素净,眼尾那点丹砂却更显眼了,腕上银镯轻响,“苏先生,这真是靖国公府的东西?”
梦塾师推了推玳瑁眼镜,青衫上还沾着粉笔灰:“前儿翻书,罪臣家抄没,遗留不得超过三样。这匣子能留下来,不简单。”
蹲在墙角的解经婆抱着她的醋坛子,吸吸鼻子:“老身闻着,这里有墨臭,还有股铁锈血味。”
苏晏没吭声。
他用残玉轻轻一挑。
“咔嗒。”锁簧弹开。
就在匣盖掀开的瞬间,旁边的秤星突然“噗通”跪倒,双手死死抠住地砖缝!
“字……好多字!”盲童额头冒汗,睫毛急颤,“从地底下往上爬!不是墨……是血!是血在爬!”
柳七娘的银镯“当啷”掉在地上。
她赶紧去扶,却见秤星惨白着脸对着铜匣方向,嘴唇哆嗦:“‘庶民’……‘服从’……还赢经不可轻传’……”
梦塾师凑近一看,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匣底那半卷残页上,崔文远瘦金体的字力透纸背:“经不可轻传,史不可妄作,庶民但知服从足矣。”
苏晏的指尖抚过“庶民”二字,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而是我们写。”
他顿了顿,“写,就是命名,是记录,是把活饶嘴,刻进石头——这本是帝王才有的权柄。”
秤星的手猛地抓住他衣角,掌心滚烫:“地下还有!东边,两步半!”竹杖重重敲向窖壁,“是《家变录》!林夫人埋的!”
苏晏呼吸一紧。
十二年记忆汹涌而来——母亲抱着他跪在梧桐树下,指甲里全是泥:“阿澈,等你能认字了,就来挖这棵树。”那时,府里的血还没干透,渗进树根周围的土里,一片暗褐。
“拿锹。”他猛地转身对解经婆,嗓子发紧,“去后园,挖那棵老梧桐!”
后园月光惨白。
秤星的竹杖精准点地:“这儿,往下三尺。”
柳七娘撸起袖子就挖,月白衫子很快沾了泥,她却笑:“当年在勾栏搬戏箱,力气还没丢!”
梦塾师扶着眼镜计数:“一尺……两尺……”
“铛!”铁锹碰到硬物。
所有人屏住呼吸。
是半块焦黑的木匣,边角留着火燎的痕迹——显然当年被扔进火堆,又被人拼死抢了出来。
苏晏用匕首撬开匣盖,一股霉味混着陈年血气扑面。
里面是三张残页,纸边卷曲,字迹却清晰:“沧澜之盟,大胤割三郡,岁贡银二十万两,着靖国公林啸为使……”
最下面那页,盖着显宗皇帝的朱红玉玺,“钦此”二字烧了一半。
“这不是孤证。”苏晏把残页按在胸口,心跳隔着纸张震动,“这是模板!下多少冤户?谁家灶膛没埋本《冤契录》?谁家墙缝没塞张《租税账》?”
柳七娘突然扯他袖子,眼睛亮得吓人:“前儿在茶棚,听个老军汉唠叨,他儿子战死了,军册却记‘逃籍’。他写了半本血书,就藏在磨盘底下!”
“好!”苏晏转身,月光披在他肩上,“明儿起,教百姓写自家事!柳七娘,你编《百姓怎么写自家事》,要像书一样大白话!
梦塾师,教他们画符记日子,记账写名字!解经婆,你走街串巷,教断句标点——就像当年教妇人骂街那样!”
解经婆咧嘴笑了,缺颗门牙:“老身当年骂负心汉,如今骂黑心账!”
三后,明尘堂的门槛快被踩平了。
农夫扛着划满道的木板进来,是十年租约;
寡妇捧着绣血字的手帕,是丈夫被拉走那的景象;
乞儿掏出土块,掰开,里面陶片上歪歪扭扭刻着“张狗剩饿死在三月廿七”。
苏晏站在案前,看着这些“史”像潮水涌来。
他拿起一片从磨盘上拓下的血书,墨迹未干,带着铁锈味:“这不是野史。”他对围过来的百姓,“这是活饶嘴,在替死人话!”
开馆讲史那,明尘堂前人山人海。
台上,五百三十七个牌位肃立。每个后面都贴着残页、木板或陶片——那是五百三十七个“幽户”的一生。
苏晏站在牌位前,声音像敲在青铜上:“谁死人不能开口?他们的名字刻在租契上,写在军册里,埋在灶台下——”
他高高举起一片陶片,“现在,我们替他们!”
台下哭声猛地炸开。
一个蓝布包头的老妇冲上台,攥着半张磨得发亮的军帖:“我儿李铁柱!永乐十九年闰四月初九,战死渔阳!可军册写他逃籍!连块碑都没有!”
她的手指狠狠点着“李铁柱”的牌位,“你们看!这是他同伍写的!这是里正按的手印!”
全场哭声连成一片。
柳七娘的琵琶骤然响起,她站在台边,声音清亮如裂帛:“牌位不骗人!墨迹不谎!死聊人张着嘴,要讨个清楚账——”
声音越拔越高,混着百姓的呜咽,像刀劈开阴云。
《幽巷集》随着商队驼铃、驿卒马蹄、边军信鸽,悄悄传开了。
苏晏收到第一封边报时,正坐在城南高阁。
信上写:“渔阳戍卒三千,拿着《阵亡帖》围了帅府,讨要抚恤。带头的喊:‘我们不反!只想让爹的名字活着!’”
青简媚密报来得更急。
他们的长老在密室里摔了杯子:“那些泥腿子自己会立碑了!经注能烧完,可他们的破木板、烂帕子,烧得完吗?”
苏晏站在新立的石碑前。碑上“民不该奴”四个字,凿痕还是新的。
他伸手抚摸“奴”字最后那一钩,指尖粗粝的触感,像极了那地窖里,秤星的“血字从地下爬上来”的感觉。
“春雷不在上。”他对着晚风轻声,“在碑底下。现在,它要出来了。”
更敲三鼓。
明尘堂的门被轻轻叩响。
值夜厮掀帘,见一个穿青布短打的人站在外面,递上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墨迹似乎还没干透:
“礼部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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