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檐下挂着冰棱。
苏晏蹲在染坊后院,守着泥炉。陶瓮里煮着醒神汤,咕嘟冒泡,姜味刺鼻。
他盯着炉火出神。
这火苗,和十二年前烧靖国公府的、前烧贡院考卷的,一模一样。
伙计掀帘进来:“先生,阿苦送茶饼来了。”
竹篮里摆着十二块湿茶饼。
苏晏拿起一块,用手指按出个坑,把药汁倒进去。
药汁遇冷凝固,像在茶饼里埋了颗琥珀种子。
“我去礼部值夜房,走西市后巷。”他收起茶饼,起身时踢翻了炭盆,火星溅到鞋面上,“告诉阿苦,今晚我不回明尘堂。”
值夜房的油灯结了厚厚灯花。
苏晏轻车熟路绕过满地卷宗,把漆盒放在桌角——这是柳七娘托人送来的“谢礼”,是新做的茉莉茶饼。
“苏先生?”主簿惊醒。
苏晏正蹲在焚卷炉前,用铁钳拨弄纸灰。
他回头笑笑:“帮你整理落榜生的卷子。”抽出最上面一份。
“你看这句,‘君为舟,民为水’,往年都要烧掉,今年怎么混进待焚名单了?”
主簿接过卷子,手指刚碰到纸就猛地缩回,像被烫到。
苏晏看着他喉结滚动——这是参加过青简盟“洗心课”的后遗症,一读到不同意见就心悸。
主簿再念:“君舟沉水自由……”突然瞳孔放大,手指抠进桌面:“水!要翻船!”
他猛地掐住自己脖子,墨汁从嘴角流出,在桌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忠”字。
苏晏后退一步,心底发凉。
这不是发疯,是被压抑的本能在反抗。青简盟二十年的洗脑,最怕的就是清醒。
三更时分,纸狱卒推门进来。
他浑身湿透,怀里揣着布包:“苏先生,从昨晚的火堆里捡的。”
布包摊开,焦黄的残页上,“民不该奴”四个字还沾着水迹。
内页的字让苏晏屏住呼吸——全是他在“认知免疫图谱”上标记过的词句。
“这是庚七炉的印记。”苏晏翻到背面,火漆印着“庚七”,“这个炉子专烧翰林院的卷子。”
“崔阁老卸任前,特意给这个炉子加了三道火墙。”纸狱卒搓着熏黑的手。
苏晏捏紧残页,火漆在他指腹留下红痕——“沧澜之盟”的毒,从未离开过权力中心。
明尘堂的蜡烛烧短了两寸,柳七娘披着湿斗篷进来。
她盯着桌上的《牌位债》剧本,手指划过“活人借了死人名”这句:“前半出阴司讨债,后半出老母喊冤。”
她拿起笔,在“衙役驳回”处添字,“改!老妇的哭腔要响彻戏棚。”
笔尖一顿,她抬头:“死人不能借钱?那皇陵里的牌位,怎么年年领赏钱?”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干物燥——心火烛——”
“秤星在房顶上。”苏晏突然。
柳七娘掀帘望去,月光下,盲童跪在瓦片上,双手贴着青瓦,雨水顺着盲杖流淌。
“声音回来了。”秤星的声音幽幽传来,“以前是算盘数死人,现在是笔尖刮骨头。”
苏晏冲进书斋,寒门学子的作业散在桌上。
第三份,“畏命”改成了“畏我”,墨迹晕开像逆生的花;
第七份,“忠孝不可两全”倒着写成“不忠何来孝”,最后一笔几乎戳破纸张。
他握着作业的手在抖——这不是疯话,是被禁锢了二十年的心智,终于开始话了。
雨越下越大,梦塾师敲门声急促。
他浑身湿透,额头上铁箍勒出红印:“青简盟要发‘净心汤’!是清火明目,其实加了迷瘴草,喝多了连‘君轻民重’都念不顺!”
他掏出一个沾泥的瓷瓶:“三后,全国学堂都要喝。”
苏晏攥紧瓷瓶,手背青筋暴起。
窗外雨打窗纸,模糊了“民不该奴”的残页。
他看向桌上新刻的《错版春秋》,书脊还带着墨香——太学院的春闱,该换考题了。
“阿苦。”他推开窗,雨水打在脸上像针扎,“把这瓶药送到药堂,找陈老大夫。”
他顿了顿,盯着瓷瓶上的暗纹:“就,验验里面有没营—蒙神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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