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亮,贡院外墙的青砖上还挂着露水。
苏晏站在临时搭起的竹台上,脚下踩着几片枯叶,发出细碎声响。
他手里拿着策论,纸页被风吹得簌簌响。上面墨迹未干的一行字格外刺眼——“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这行字像支毒箭,直指贡院朱红大门。
“今在这里读这篇文章,”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不是为了求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是要让下人看看,那些被锁在书里的字,该由谁来松绑!”
台下三千士子,瞬间安静。静得能听见屋檐角铜铃的轻响。
一个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最先抬头,喉结动了动。
他怀里紧揣着一本《反训讲义》,那页写着“圣贤之言亦有茧”的批注,已被他捂得发热。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不远处,一个留着短须的寒门学子突然颤抖着掏出个破布包,抖出半本被虫蛀的《论语》。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子见南子”那几行字,眼眶一下子红了。一滴泪砸在残破的书页上。
突然,第一声复诵撕裂寂静——
“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是那月白襕衫的少年。
喊完他自己都吓一跳,踉跄两步,撞翻了旁边茶摊的矮凳。竹筒滚落,茶水泼了一地。
但这声喊,像火星溅进干草堆。
二十步外,那短须寒士紧跟着嘶吼:“孔子适周乃为求官不成!”
人群中,翻书声、抽泣声、低语声混成一片。
不知谁先笑出声——那笑声带着哭腔,像憋了很久的宣泄。接着,成百个声音像潮水般涌起,轰然撞向贡院大门:
“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孔子适周乃为求官不成!”
声浪裹着晨雾,扑向朱门。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阅卷房里,张修远手中的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死死盯着卷面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朱批,太阳穴直跳。
眼前闪过二十年前的画面——乡塾里,七岁的女儿拉着他的手问:“爹,要是您让我去死,我也得去吗?”
他当时拍胸脯:“那是愚忠!”可后来……后来进了青简媚“正音班”,他们在他脑子里种下符码,告诉他:“君父之言,字字是命。”
“混账!”他抓起笔要批“斩立决”,手腕却像被无形的手抓住,笔锋一偏,竟写下“所言极是”四个字。
墨还没干,他后颈一凉。
猛回头,见同僚李主事正捂着眼睛尖叫,指缝渗出血泪:“血!那些字奴的烙印……在喷血!”
在李主事的幻觉里,满墙的“忠”“孝”“节”字都活了,变成赤身孩童,额头烫印滋滋冒血。
他们哭喊着扑向他:“先生教我认字,可这字咬得我疼啊……”
他踉跄后退,撞翻朱砂盒,红色泼在“君要臣死”四字上,像极了他当年亲手烧掉的《流民诗》。
那些被烧成灰的“饿”“税”“反”字,此刻正从灰里爬出来,在他手背上啃出血洞。
明尘堂屋顶,秤星掌心全是汗。
他猛地睁眼,黑瞳映着晨光,却比夜还深。
瓦片的凉意透进骨头,但他清楚感觉到——三千道脑波正以同一频率震颤,像无数琴弦被同一根手指拨响。
“他们在抖。”他对着风低语,双手把瓦片按得更紧。
怀里金指突然发烫——那是十二年前老瞎子临终给的龟甲,此刻正沿他掌纹渗出蓝光。
甲面裂纹中,金线流动,慢慢勾出个人脑轮廓图:百余红点闪烁,标注“顺从节点”,金线穿梭成网,最后“啪”地断裂。
“他们不再怕咬饶字了……”秤星轻叹,“他们在咬回去。”
城南破院里,灶火正烧着半本《反训诗集》。
王二牛缩在灶前,手中铁钳发抖。
他本想将诗集扔进火里,炕上哑了三年的儿子阿福却突然坐起,嗓子清亮:“爹,念这个。”
手指着诗职民不该奴”那页,眼睛亮得像星。
“民……不、不该奴?”王二牛念得磕巴。阿福跟着念了一遍又一遍,第三遍时竟笑出声:“我不认这个忠字!”
“当啷——”铁钳掉地。
王二牛猛然想起十二年前雪夜,他刚进礼部当差,亲手烧了林国公的供状。
供状上“臣冤枉”三字的余烬飘起,落进他后颈,烫了整整十二年。
那晚,他梦见自己又站在焚卷炉前,手里拿着铁钳,炉里烧的却是“忠”“孝”符码。它们噼啪作响,像在哭。
最后飞出一本焦边残卷,封面“民不该奴”四字金漆淋漓,落在他脚边。
第二一早,王二牛怀揣历年烧毁的书单,站在明尘堂门外。
消息传到宫里时,皇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紧抓玄玉镇纸的手不停发抖,连压三块玉玺在胸口,心跳仍像打鼓。
窗外鹦鹉忽然叫:“圣心昭昭,圣心昭昭。”他抓起茶碗砸去,瓷片崩溅,吓得那鸟扑翅乱喊:“反了!反了!”
青简盟闭关阁里,魁首正对墙上帝师画像磕头。
画像上的前代阁老们忽然动了——最上方程文正画像里,老人双眼流血,顺脸淌下,在供桌积成血洼。
魁首伸手想擦,指尖碰到纸的瞬间,整幅画轰然烧起。
火光中传来程文正的叹息:“我们锁了字,却锁不住人心……”
贡院外风更大,残页像雪片乱飞。
柳七娘站在苏晏身边,见他望着翻飞的纸页,眼底光芒胜过晨光。
“赢了吗?”她轻声问。
苏晏摇头,伸手接住一片写着“尧舜禅让”的残页,手指轻抚墨迹:“今不是赢,是破壳。真正的读书人,从今往后该自己决定什么是对。”
远处传来放榜的锣声。
几个新科举子挤在人群里,人手一卷皱巴巴的试卷——上面的答案,在昨还能招来灭门之祸。
他们笑着,闹着,有人把试卷高高举起。阳光透过纸背,照得那些“错字”个个发亮。
“看,”苏晏抬手一指,“字活了。”
夜幕落下,贡院屋顶的鸱吻忽然裂开。
守夜差役抬头,看见那吞脊兽嘴角绽开细纹,碎石簌簌往下掉。
明尘堂廊下,阿苦抱着药罐,看窗纸上苏晏的身影一闪而过。
“先生呢?”他问刚回来的柳七娘。
“去染坊了。”柳七娘解下斗篷,露出墨迹斑斑的中衣。
“他要调‘醒神散’,是……”她顿了顿,望向浓黑夜色,“鸱吻掉下来的晚上,总得有人守着药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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