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摩挲着举子袍磨破的袖口,眼底闪过寒芒。
要捕那头怪物,得先学猎物蛰伏,在黑暗里找它的死穴。
城外乱坟岗,月色冷得像霜。腐叶腥气裹着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晏裹紧发白的袍子,靴底碾过枯枝,“咔嚓”一声脆响。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前面那道身影。
梦塾师走路竟没半点磕绊,仿佛脚下不是白骨累累的荒冢,是自家院里的青石板。
他在一座塌陷的墓穴前停下,棺盖被平放着,沾着湿泥,活像张诡异的石讲台。
十几个黑影从树后、坟包旁钻出来,轻得像鬼魅。
他们在棺前盘膝坐下,掏出铁箍“咔哒”扣在头上。月光下,铁箍泛着冷光,刻痕像狰狞的嘴。
苏晏蹲在人群末尾,手指按在冰凉的地上,满脑子问号。这铁箍是枷锁还是屏障?是锢思想还是防侵蚀?
身边的学子,要么麻木,要么眼底藏火,没一个敢出声。
梦塾师没理会他这个不速之客,把油灯放在棺盖角。
昏黄的光撕开黑暗,照亮他枯瘦的脸。他摊开泛黄手稿,沙哑的声音像金石摩擦:“今日讲《孟子·梁惠王》。”
苏晏浑身一震,攥紧了手里的泥。
这篇是科举正典,官版注疏早刻进每个举子骨头里,一个瞎子能讲出什么花样?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梦塾师念得慢,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圣人得多悲痛。可官版注疏都,是诸侯无道,不行王政。真的是这样?”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拍在棺盖上,“嘭”的一声,学子们都颤了颤。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精准落在苏晏身上——
那眼睛像蒙了雾,却能看穿人心:“今岁江南大旱,朝廷灾,非人力可回。
但户部档案写着,江南粮仓的粮够支三年,如今却十室九空。民挨饿,真是灾?”
“先生这话可不敢!”苏晏压低声音反驳,掌心冒冷汗,“官版注疏白纸黑字,仓廪空虚是流民劫掠,怎能质疑朝廷?”
梦塾师冷笑,笑声像生锈铁片摩擦:“举子郎倒忠心。你见过流民能抢官仓?见过三年存粮一夜散光?”
他手指戳在手稿上,字字泣血:“民饥由赋重,非灾也!”
这十个字像惊雷,苏晏猛地抬头。这哪里是解经,是直指朝政弊病的狠话!
身边的学子,有人发抖,不是怕,是压抑太久的愤怒找着了出口。
油灯的光映在他们眼里,像要燎原的星火。
课上完,梦塾师没让做笔记。他把写满批注的手稿举到灯前,火苗“腾”地窜起。
苏晏看着那些颠覆性的文字烧成黑蝴蝶,乘风飞远。
一个疑问冒出来:思想怎么传?没文字为凭,怎不被歪曲遗忘?
他快步走到老者身边:“先生,这般行事,朝廷查办起来,学子们……”
“查办?”梦塾师转头,眼里满是嘲讽,“如今的朝廷,还容得下不同声音?”
他抹掉嘴角烟灰,语气坚定:“只要下还有不公,这些话就有人听、有人记。你怕了?”
苏晏喉头滚动,想起江南大旱饿死的流民,想起官场的黑,掌心的汗渐渐干了:“我不是怕,是怕牺牲没意义。”
“意义?”梦塾师冷笑,“铁箍套住的不只是头颅,是思想!今日烧了手稿,明日有人凭记忆复刻;
今日我死,明日有人敢真话!这就是意义!”
苏晏沉默了。老者的话像锥子,刺破了他最后的犹豫。
另一边,南市桥头热闹非凡。
柳七娘抱着琵琶,素指轻拨,凄婉又决绝的唱腔穿透人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是苏晏写的《反训诗》。
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抹泪,有人咬牙。
跟在柳七娘身边的秤星,双目失明的孩子,突然凄厉哀鸣,双手抱头跪倒在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
“三百个人……不,更多!”孩子声音扭曲,身体发抖。
“他们心跳同时变快,像有手掐着喉咙,逼他们读东西……好烫,他们脑子好烫,要烧起来了!”
苏晏快步上前,把孩子搂进怀里,掌心贴在他背上,渡过去一丝真气:“别怕,我在。”
他目光死死盯着贡院方向,心头不安极了。
这时,贡院的钟声骤然响起,悠扬肃穆,却透着窒息的压迫感,传遍全城。
申时到了,是每日“正音诵典”的时刻。
以前苏晏只当是朝廷教化万民,可看着怀里痛苦的秤星,一个恐怖的念头窜出来。
他按住孩子的肩膀:“秤星,告诉哥哥,那声音……是不是在吸他们什么东西?”
秤星抬头,无神的双眼对着贡院,泪水滑落:“他们在吃我们的脑子……用声音。一模一样的调子,一模一样的话,把饶想法都吃掉,只剩空壳子!”
“吃脑子?”柳七娘脸色煞白,琵琶掉在地上,“怎么可能?不过是读书诵典!”
“诵典?”苏晏冷笑,眼底闪过狠厉,“这根本不是教化,是收割!用统一的‘标准答案’,抹杀所有饶独立思想!”
他心里关于“梦境吞噬者”的拼图,终于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它不是实体,是个以声音为媒介、以钦定经义为食粮的庞大阵法。
思想的战场,从来不止一处。
几日后,菜市摊位前。
被街坊桨解经婆”的老妇人抓起一把盐,狠狠摔在案板上,盐粒四溅:“官家定价,一斤盐十文,黑市卖三十文!你们,是卖盐的不守‘礼’,还是这定价的‘礼’不值钱?”
她声音洪亮,吸引了大批百姓。又指着告示栏的榜文:“富人犯法,罚几百两就没事;穷人偷一袋米,要砍一只手!这疆礼治优于法治’?这叫官官相护,欺负穷人!”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有人高声附和。
“妖言惑众!”两个差役挤进来,水火棍敲在案板上,“老虔婆,敢污蔑朝廷礼法,跟我们回衙门!”
解经婆不慌不忙,掏出一本《钦定通义》,封面朱红印章清晰可见。
她翻开指着一页,笑呵呵反问:“官爷,我可一字未改,‘刑,不上大夫’,意思是刑罚不能施加在大夫身上。这是圣人书里写的,难道有错?”
“你……你曲解经义!”差役气得脸红,却反驳不出。
他们背的注疏是“士大夫当以身作则,故刑罚不加于身”,可经老妇人一讲,竟成了赤裸裸的阶级压迫。
“曲解?”解经婆把册子拍在差役脸上,“哪一字曲解了?是‘刑’字错了,还是‘不上大夫’错了?你们拿着这本册子欺压百姓,倒我曲解?”
百姓哄堂大笑。差役们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能狼狈退去。
苏晏在人群外看着,嘴角勾起笑意。
从梦塾师暗夜讲学,到秤星的感应,再到解经婆当众破句,反抗思想禁锢的脉络越来越清晰——对抗思想的武器,正是思想本身。
他找到柳七娘,递过去一本泛黄的禁书《错版春秋》:“七娘,把这里面的故事,谱成琵琶曲。”
柳七娘翻了几页,眉头紧锁:“这里面都是‘异端邪’,而且边地葬歌的调子太哀戚,怕吸引不了听众,还让人害怕。”
“我要的不是吸引,是渗透。”苏晏按住她的手,眼神坚定。
“不要慷慨激昂,就用边地葬歌的遗音。要哀婉、诡异,像无数亡魂低语。让听的人恍惚,像喝醉了,像做了梦,神思浮动。”
“这样能打破阵法?”柳七娘不解,“听众记不住经义,岂不是白费功夫?”
“记不住才好。”苏晏嘴角带笑,“我要在他们潜意识里埋一颗种子。时机成熟,自然会生根发芽。你信我。”
柳七娘点头:“好,我照做。”
那曲子果然哀婉又诡异,像亡魂在琴弦间低语。
首演当夜,南市桥头三百多人听曲。一曲终了,众人神色恍惚,梦游般散去。
奇迹在第二发生了。
三百个听众里,十七人在梦中念叨从没听过的经义,醒来能一字不差写下“异解版”《论语》。
更奇的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妇,竟能哼出“君若有罪,民可伐之”。
苏晏坐在书房里,感受着体内神秘力量前所未有的活跃。
无数细微的意识波动汇入脑海,交织碰撞,生成一张模糊的光图——“认知免疫图谱”的雏形。
他成功了。这首曲子,就是思想的疫苗,暂时打破了“正音阵法”的禁锢。
可敌人不会坐以待保
裴砚之的密报来了,字迹潦草急促:“青简盟服朝廷,提前举行恩科!名义上广纳贤才,实则要在考试中动用‘正音阵法’全力,清洗所有心怀异议的考生!”
苏晏捏紧信纸,指节泛白。时间紧迫,躲不过去了。
他立刻召集梦塾师、柳七娘、解经婆等人。昏暗灯光下,每个人都神色凝重。
“躲是躲不过的。”苏晏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他们想在考场解决我们,我们就正面冲击。”
“正面冲击?”梦塾师皱眉敲着桌面,“贡院戒备森严,阵法在里面威力最大,怎么冲?”
“用声音对抗声音。”苏晏摊开一份名录,上面写满了名字。
“这是灰娘子从户部档案拓出来的,所赢顺从性合格’的阅卷官,还有他们的软肋——要么贪赃,要么枉法。”
众裙吸一口凉气。解经婆瞪大眼:“你想策反阅卷官?这是掉脑袋的事!”
“不是策反,是要挟。”苏晏眼底闪过狠厉。
“考试当日,让三千寒门子弟在贡院外,同时吟唱《反训诗》。用我们的声音,干扰、撕裂他们的‘正音阵法’。”
“三千人?怎么聚集?被官府发现就是谋反!”梦塾师担忧道。
“我来联络百姓。”解经婆一拍桌子,眼神决绝。
“菜盛酒楼、街头巷尾,让百姓同时喧闹,混淆官府视听。他们分不清谁是学子谁是百姓,不敢贸然动手。”
柳七娘也点头:“我让戏班配合,在贡院附近搭台唱戏,用锣鼓声掩护吟唱。”
苏晏看着众人,心里暖暖的:“好!梦塾师指导学子们调子,务必和阵法对冲;
解经婆联络百姓,柳七娘负责掩护。各司其职,让这场恩科,变成他们的丧钟。”
散会前,苏晏走到角落里的秤星身边,蹲下抚摸他的头:“这一次,我们要让字睁开眼睛,让被禁锢的思想重见日。”
秤星抬起头,无神的双眼有了一丝光亮:“我能帮你们!我能听到阵法的核心在哪里!”
夜深了,苏晏回到书房。窗外风声喧嚣,吹得窗棂吱呀响,他却没理会。
从暗格里取出考卷纸,铺在桌上。
研墨、提笔,苏晏眼神专注,笔尖落下,写的却是满纸“谬误”——每个字的笔画、每处经义解读,都经过精密计算,像一枚枚蓄势待发的棋子。
“你们要标准答案,我就给你们最‘标准’的谬误。”苏晏嘴角勾起冷笑,“这是我投向那头巨兽的,最致命的一块饵食。”
窗外的风更紧了,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席卷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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