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
灰巷里,断壁残垣间,队伍已经排了起来。人们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眼神里既有微弱的希望,更有深深的恐惧。
苏晏坐在明尘堂前的长案后,亲自登记。
可他很快发现了问题。
每当他把毛笔递过去,大多数人都会猛地缩手,眼神躲闪。他们在纸上画个歪扭的圈,或者按个模糊的手印。
就是不敢写名字。
三十年的压迫,让他们明白:名字记在册上,就等于被盯上,是催命符。
苏晏笔尖悬停,墨汁将滴未滴。他看着面前老人惊恐的双眼,心里明白。
不能急。
他放下笔,对身边的柳七娘温和地:“七娘,取面铜锣来,挂在檐下。”
柳七娘虽不解,还是照做了。
铜锣挂起,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窃窃私语停了,空气里满是困惑。
苏晏站起身,拿起老人按了手印的那张纸,高高举起,声音清晰:
“各位乡亲,我知道你们怕什么!”
“从今起,名字,不用留!手印,也不用按!”
他目光扫过众人,指向铜锣:
“但你们的存在,必须让地听见!”
“每登记一人,我就敲一声锣!”
“这一声,是告诉,告诉地,告诉这临安城——看好了!又有一个魂灵,站起来了!”
完,他拿起锣槌,用力一敲。
“当——!”
清越的锣声猛地劈开了灰巷的死寂。人群一震,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些人死水般的眼里,终于泛起了波澜。
远处,蜷在阴影里的灰娘子,猛地抬起了头。那锣声像根冰冷的锥子,戳进了她麻木的脑袋。
夜里,明尘堂烛火通明。
苏晏把收来的各种“口尘银牌”摊在桌上。这些铜片、铁片,是百姓被剥削的证明。
他牵过盲童秤星的手,放在金属堆上:“秤星,帮苏大哥摸摸看,它们有什么不同。”
秤星乖巧点头,手仔细地摸过每一块牌子。他的指尖异常敏锐。
忽然,他停在一块边缘有锯齿缺口的铜片上,眉头紧皱。
“苏大哥,”他抬起头,语气肯定,“这块不一样。打磨的人,心里又急又乱,还很痛。用的是修锁的细锉刀。这块,是灰娘子亲手打的。”
苏晏心一沉,拿起那块硌手的铜片。他立刻摊开老文书默写的九灯会税目名录,就着烛火,开始逐条比对。
几个时辰后,三更梆子响了。
苏晏放下笔,靠上椅背,长长吐了口气。
一个庞大阴险的剥削体系,完整浮现了。九灯会竟以《大胤律》为模板,反向推演,造出了一套“影税算法”!
官府收什么税,他们就立个名目,再收一道更狠的“影子税”。
苏晏低声自语,像在对无形的幽灵话:“他们恨透这体制,最后却把自己活成了它最丑的倒影。他们没学会创造,只熟练了吃饶语法。”
第四,亮了。
柳七娘按苏晏的安排,在明尘堂前开了场“公审”。审的,是那本无形的孽账。
她叫它《活账录》。
“西市的陈阿伯,您拾了二十年粪,您来,一年要给九灯会交多少‘粪税’?”柳七娘声音洪亮。
一个干瘦老者被推上台,结巴着了个数。
柳七娘转向秤星:“秤星,算!”
盲童立刻心算:“西市粪担,三年三百零七车。每车值十五文,按两成税,该交七两三钱六分。但实收十一两二钱——多收了百分之五十二!”
“百分之五十二?!”台下瞬间炸锅。这个精准的数字,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接着,卖浆水的少年、拾荒的妇人……一个个被请上来。每一笔糊涂账,都在秤星的心算下变得清晰。
人群的怒火被点燃了。
一个曾替九灯会收粪的汉子,“扑通”跪地,嚎啕大哭:“别算了!我也不想啊!我收十两,自己得垫二两交上去!我……我也是被多收的那个啊!”
这一跪一哭,像闪电劈开了迷雾。原来,这张压迫网里,很多人既是受害者,也是无奈的帮凶。
苏晏看准时机,大步走出,朗声道:
“看清了吗?这就是九灯会的毒计!让我们互相撕咬,谁都逃不掉!”
“要撕破这网,只能靠我们自己!”
“从今起,明尘堂设‘民生察员轮值制’!登记过的人,都可申请巡查市井,把不公和黑账,记进我们共同的《活账录》!”
人群瞬间被点燃。当,几十个胆大心细的人报了名。
效果立竿见影。
第一,就有个老妪来举报,东桥桥洞下有人趁夜私兑官粮。
苏晏没动护卫,直接把消息透给了几个刚组织起来的拾荒者头领。
结果,那几个九灯会余党,立刻被手持棍棒的拾荒者围住,束手就擒。
这是灰巷的人,第一次为了公理和自己而战!
灰娘子远远站在巷尾阴影里,看着这一牵她看到那些麻木的人眼里重新有了光。
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影子拉长,才下定决心,一步步走向明尘堂。
她走进门,始终低着头,声音沙哑:
“我……我背上,那些年他们逼我刻的字,还没烂完。”
“要不要……我帮你们,抄下来?”
第七,深夜。
苏晏在油灯下整理“活账簿”。南市栈房的门猛地被撞开!
烟嘴儿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冲进来,抓住苏晏衣袖,嘶声喊:
“东家!不好了!地气……地气翻了!炉心您掐灭了,可底下的根脉……它们还在动啊!”
苏晏心头一凛,扶住烟嘴儿。他知道,烟嘴儿对地下动静有野兽般的直觉。
他让人安顿好烟嘴儿,自己快步回到案前,飞速翻阅最近五所有新汇入的数据。
手指在纸页上快速划过,大脑高速运转。
很快,一个共同点浮出水面:城南铁器盛城西杂货巷、城北鬼市,同时出现了“高价收旧铜钱”的异常现象。
就在这时,苏晏右手食指指尖微微一热。眼前油灯火苗似乎晃了一下。
一个判断闪过脑海:资源回流,暗渠再通。
他瞬间明白了。
旧钱无法被官方追踪,是隐秘交易的绝佳工具。有人在用这些“死钱”,绕开明尘堂的监控,重建地下资金渠道!
九灯会的“炉心”虽毁,但地下的“根脉”没死。有更狡猾的力量,在试图让它复活!
苏晏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临安城深沉的夜空。
他的指尖,带着冰冷的决意,按在了临安城地图的一个点上。
那里,是宫城东掖门附近。
他知道,那里有足够的墨和纸。
一场直指帝国核心的挖掘,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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