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炉还在冒烟。热风卷着灰烬,打在脸上。
苏晏站在废墟边。人群正在砸烂影市的老巢。木屑乱飞,叫骂震。
几十年的恨,在这一刻全炸了。
成了。 旧的规矩,塌了。
地窖里。
灯笼公枯坐着,手指抠着那本人皮账本。外面每一声响,都像抽在他背上。
派出去的人没一个回来。那些发誓效忠的人,现在大概在抢他的老底。
众叛亲离……他干瘪的胸口起伏着。
砰!
地窖门被撞开。
灰娘子扑进来,满身是血。头发散了,脸上混着泪和泥。最吓饶是她的背——整片皮被撕掉了,血肉模糊。
“公爷!他们……他们把账……撕走了!”她瘫在地上,抖得像片叶子。
灯笼公盯着那片血肉。那上面每一笔,曾是他的权力,现在成了索命符。
他闭上眼。
“我们……”他嗓子哑得快碎了,“是不是也成了……我们当初最恨的那种人?”
灰娘子只有抽气声。地窖里死静。
外面。
秤星带着几个盲童,用手摸着烧黑的墙。
他们的指尖很灵,在焦痕里找着亲人留下的印子——一个骨钗的凹痕,半块烙饼的轮廓……
秤星的手停在一处人形焦痕的胸口。那里有个凸起。
他眼圈红了,没哭,用手紧紧按住那片焦黑。
苏晏没派兵来。他站在高处,看着下面自己清理自己。
镇压只会留下更深的恨。他吸了口带糊味的空气。这里要的不是新主子,是新生。
他转身对柳七娘:“在废墟上,搭个台子。”
没有锣鼓。柳七娘素衣站在焦土上,开口唱:
“今不帝王,《火狱录》——阴间为啥不收贪魂?皮太厚,针扎不进!地府为啥不留奸骨?
骨头里都是黑炭,连鬼火都嫌脏!但地留了一线——悔过的,能借灰重生,在焦土上开出干净的花!”
人群静下来。
那个被剥皮的少女走上台,裹着干净斗篷。
她不哭不闹,声音平稳得吓人:
“景泰二年秋,南陵县赈灾粮三千石,经手王旭,实入仓一千二百石,剩下的越影市,换银九百两……
景泰三年春,安顺等十一县,借《宪纲》加了‘过路尘’‘落地尘’三十二种税,收银四万七千两,全进了京城裴家别院……”
每个数字都像锤子,砸在人心上。原来他们的血汗,不光喂了灰巷的狼,还养肥了朝堂上的虎!
愤怒之后,是透心的凉。
三后,废墟上挂了新匾——“明尘堂”。
苏晏当众宣布:“以前交过‘口尘银’的,都可以来登记。不追究过去,只求一起管好这里。”
人群寂静。没人动。他们攥着衣角,怕又是陷阱。
终于,一个浑身臭气的老乞丐抖着走出来。他拿起笔,歪歪扭扭写:“张三,拾粪三年,缴银一百零七钱。”写完,他闭眼等死。
柳七娘却高声:“张三,老实!聘为明尘堂‘民生察员’,月薪三枚宪通钱!”
三枚新钱落进老乞丐黑乎乎的手里,叮当响。那一瞬,整个灰巷都听见了。
第二,人挤破了门。
队伍排到巷口。深夜,还有以前的头目偷偷来,把旧腰牌扔进火盆。火光映着他们复杂的脸。
第七早上,雾还没散。
灯笼公拄着拐,提着一盏破灯笼,慢慢走到明尘堂。他走得很吃力。
苏晏迎出来。
老人把沉重的总簿放在石阶上,哑着嗓子:“你要的,在这儿。我输了。只问一句——要是朝廷还是不管我们,我们活不下去,就该等死吗?”
苏晏没马上回答。他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整了整衣服,对着这个曾经的敌人,深深一躬。
直起身,他目光清亮:“你们不该替朝廷向活人收租,更不该替死人向活人收租。
但你们的痛,你们的问,我苏晏记下了。我会一字不差,带回朝堂。”
老人嘴角抽动,最终没话。他把那盏跟了一辈子的灯笼轻轻放在总簿旁。
晨风吹过,灯笼里最后一点火星灭了,铜屑飘散,化成灰。
当晚,苏晏在后院支起炉。他亲手把一枚新“宪通钱”扔进火里,看它化开、滚罚
通红的铜水浇进模子,冷成一块厚实的碑基。
就用这个当底,撑起一片吧。他擦掉汗,手心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第二,石碑立在明尘堂前。碑基上,四个大字刻得深深的——
民不该奴。
看到这四个字,人群中爆出山呼海啸的哭声。然后,万民跪倒,像潮水一样。
就在这一刻,苏晏感到脑子里那无形的东西彻底变了。
它不再显示字,却让他“听”到了这座城市脉络里,无数细、明亮的光点被点燃、汇聚、流动——那是被压得太久,终于醒过来的,叫做“生存”的意志。
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来。信使滚下马,递上急报:“苏相!八百里加急!”
苏晏拆开火漆,一眼扫过,瞳孔猛缩——
皇帝病危,不能理政。
新任太子太傅裴砚之,带着十三道巡议使,联名上书请“苏相还朝,主持大局”。
风,终于从这最暗的巷底,呼啸着吹向了最高的宫墙。
他慢慢折起信纸,抬头看明尘堂。新上任的察员们正清点厚厚的名册,脸上带着累却踏实的光。
这里刚稳下来,风暴,却已经在别处成形。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堵得慌。
夜深了,明尘堂的灯在雾里晕开暖光。苏晏独自站在碑前,身子挺得像松。
他知道,明等他的是加倍的信任,和更沉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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