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返村第五日,光未亮,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五姓村的宁静。
一名京中内使在巡音使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诏书,尖利的声音仿佛要在每人耳膜刻下烙印。
诏书内容如一盆冰水,浇在十三村刚燃的星火之上:朝廷以“淆乱礼乐、蛊惑民心”为由,
即刻暂停全国清丈田亩,查封所影省过院”,并严令各地官府通缉“伪民议”首倡者。
村民脸上的希冀瞬间冻结,化为茫然与恐惧。
然柳苕听毕,却在死寂中发出一声怒极的冷笑。
她凑近苏晏耳畔,声压得极低,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他们不敢动你,就先断你手足,拿你建立的制度开刀。”
苏晏目光扫过诏书,果如柳苕所言,通篇未提他苏晏一字。
此乃更高明的打压,将他与所做之事切割,只攻其事,不及其人,令他有声望却无处发力。
榜文之上,洋洋洒洒列所谓“十大悖俗之罪”,每一条皆精准指向民议会核心精神。
其中一条,赫然写着:“纵盲聋残哑,妄议朝纲。”
此字句如毒针,刺入苏晏心中最柔软亦最坚硬之处。
他想起了铜耳公,想起了吴瞎子,想起了那些在世人眼职不完整”却拥有最纯粹是非之心的人们。
他唇角弧度愈冷:“他们惧的非是人言,而是哑巴也懂了是非,瞎子也能看见公道。”
当夜,苏晏草庐中灯火摇曳。
彭半仙捻着山羊须,面色凝重;吴瞎子那双看不见的眼则“望”着桌案,似能洞穿木板下的阴谋。
苏晏指节轻叩桌面,节奏沉稳:“诏书不准我们开会,却未不准我们‘听会’。”
彭半仙与吴瞎子皆是一怔。听会?听什么会?
苏晏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声带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听地的会,听人心的会。”
三日后的子时,五姓村祠堂内异事陡生。
平日肃穆的祠堂,此刻被一种无形而沉闷的鼓声笼罩。
那声非来自任何乐器,而是自地面深处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人心坎上。
好事者壮胆循声而去,透窗棂缝隙,见令其终生难忘的一幕。
祠堂正中,那面能映照人心的巨大铜镜前,跪坐一佝偻身影——正是铜耳公。
他双目紧闭,神情庄重如祭,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掌正以一种奇异韵律,交替拍击冰凉的青石地面。
他明明听不见任何声音,但那掌击地面的节奏,却分毫不差地复现了数日前太常寺内,苏晏引动下乐器共鸣时的《残阙吟》片段。
他是在用己身,用骨骼的震感,去“演奏”那场刻骨铭心的共鸣。
更奇之事发生。
凡那日曾参与民议会、亲身感受乐理共振的村民,此刻皆感胸口一阵发麻,似有一股同样的旋律正自血肉深处被唤醒,欲破体而出。
人群中,一年轻佃户再难抑制,他张口,低声接唱起了那段残缺的旋律。
歌声刚起,黑暗中便闪出数道黑影,巡音使如捕食夜枭,瞬将那人按倒在地,以布团堵其口。
苏晏就立于祠堂外最深阴影里,他体内的金手指异常沉寂,似在为这场更深层的博弈积蓄力量。
但他已不再完全倚赖它。
他闭目,静感人群中呼吸节奏的变化——那是一种混杂恐惧、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亢奋气息。
他知,种子已播下,暴力的压制只会令其在更深的土壤里扎根。
就在此时,一只夜枭自空中掠过,将一卷蜡封的细管精准投至苏晏脚边。
是瑶光传来的密信。
苏晏展信纸,月光下,字迹清晰如刻:周慕白自太常寺之败后,便闭门七日,倾尽心血重撰《新正音-律》。
此律不再一味禁绝,而是要设立一名为“心聆阁”的机构,广纳下民谣俗曲,进行审查、评级、改写,将其中的“逆意”剔除,再重新颁校
信末写道:陛下已默许此议。
苏晏读罢,久久无言。
他忽明对手的可怕之处。
周慕白不再试图消灭新生的话语,而是要将它收编、驯化,把它从反抗的战歌,变为宫廷的点缀。
此较单纯的镇压毒辣百倍,它要从根源上夺走民众自己发声的权利,以一种“恩准”的姿态,将所有的声音皆纳入皇权掌控的音轨。
“既然他要为声音立规矩,我便创造一种连规矩都无法定义的‘声音’。”苏晏转身回祠,找到已力竭的铜耳公,请他再“演奏”一次。
此番,非是任何已知的旋律,而是他内心最原始的、未经修饰的、愤怒与希望交织的心跳。
苏晏请来村中最佳刻工,将铜耳公拍击地面产生的震动波形,原原本本地刻于一片片薄薄竹简之上。
那刻痕高低起伏,疏密交错,仿佛是大地无声的呐喊。
他将此批竹简命名为——《聋者宣言》。
“我们不求被听见,”苏晏抚摸着竹简上冰凉的刻痕,对身边壤。
“我们只求被记住。记住有些声音,必须用身体去读懂。”
七日之后,这批奇特的竹简,借商队的骆驼、驿站的快马、游方郎中的药箱,如蒲公英种子般传遍了周遭十三村落。
无人知此上刻的是什么,但附带的明极简:将其贴于胸口,静坐一炷香。
好奇的人们照做了。
当冰凉的竹简贴上温热的胸膛,奇迹发生。
片刻之后,他们竟感自己的心跳,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引导下,逐渐与竹简上刻纹的起伏节奏同步。
那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充满生命原始搏动感的韵律,它跨越了语言,绕过了耳朵,直接与心脏对话。
村中孩童将此拍地的节奏当成了一种新游戏,田埂上,市集里,处处可闻。
正织布的妇人,脚下踩动机杼的“咔哒”声,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暗合了那个节拍。
巡音使们彻底慌了神,他们无法禁止一段听不见的“音乐”,也无法逮捕一正在玩耍的孩童。
惊恐的报告雪片般飞往州府,称“邪术流行,民心浮动”,请求即刻派兵镇压。
然地方官府却罕见地迟疑了。
因连他们府衙中的仆役、书办,在走神时,手指都会于桌案上无意识地敲击出那个无处不在的节拍。
此已非一场对抗,而是一场无声的瘟疫,感染了所有人。
苏晏独立于西岭那座废弃的坟庵旧址上,此处曾是周慕白囚禁他的地方。
他望着星夜下,十三村落连绵的灯火,感受着自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的、由万千心跳汇聚而成的共振之声,心中一片澄明。
他终明,文化一旦扎根于血脉,融入日常的呼吸与心跳,便再无法被任何刀剑剿灭。
夜色愈深,柳苕的身影如鬼魅般现于他身后,气息微促,手中捧着一只黑漆密封的木海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周慕白的心腹冒死送来。”
苏晏打开漆盒,内无金银,无毒药,只有半页残缺的《新正-律》草稿。
纸张的边缘,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批注着一行燃烧着绝望与疯狂的字:“若真要救世,请毁此律于众目之下。”
那一瞬,苏晏如遭雷击。
他抚摸着那冰凉的纸页,终明周慕白闭门七日的真正意图。
那非是为朝廷铸造最锋利的思想牢笼,而是在为自身打造一副最华丽的棺椁。
他要用自己的毁灭,来为苏晏铺就一条破局之路。
苏晏缓缓抬首,望向那轮被薄云笼罩的残月,清冷的光辉洒落他面庞,明暗不定。
他耳畔那沉寂已久的童谣声悄然再起,仿佛是金手指在对他低语。
但此番,熟悉的旋律中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犹豫与迷惘,仿佛连它也无法断言——
这盘以身为棋的险局,下一步,究竟会引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还是将所有人拖入更深沉、更无望的暗夜?
他知,当对手选择用自毁来将军时,棋盘上的规则就已彻底改变,而真正的杀招,往往来自棋盘之外。
一股无形的寒意,正自远方那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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