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道被断的第十日,十三村的空气里,除了弥漫的寒意,还多了一丝烟火气中断的焦灼。
家家户户的存粮尚能支撑,但那悬于头顶的“无粮”二字,如一块随时坠落的巨石,压得人心惶惶。
往日孩童的嬉闹声少了,田埂上闲谈的农人各自锁眉,连村里的狗都似嗅到不安,不再肆意吠剑
共议会堂的地下室内,一盏油灯的豆光勉强驱散黑暗,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
苏晏坐于主位,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粗糙木桌,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彭半仙捻着山羊须,眉心拧成疙瘩:“户部尚书严嵩乃周慕白恩师门生,此番以‘稽查违乐’为名扣粮,
明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这是要饿死我们,令我们不攻自乱。”
吴瞎子空洞的眼眶对着苏晏方向,声沙哑:“民心如水,无粮则荡。苏先生,再无法子,不用朝廷出兵,咱们自己先散了。”
苏晏的叩击声戛然而止。
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每人脸庞,那眼神的平静与将出之言形成剧烈反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欲以饥饿令我们闭嘴,我们便以更大的声音,让高坐庙堂之上那位,不得不听。”
他深吸一气,字字清晰,如石投静水,“我们要让皇帝,亲闻那些他以为早已被屏绝的声音。”
彭半仙倒吸凉气:“先生之意是……直达听?此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半仙言是,确为险策,九死一生。”苏晏坦然承之,随即话锋一转,目中燃起一簇烈火。
“但亦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计划分两路。第一路,以声动人。”他看向角落里一沉默身影——铜耳公。
“由铜耳公率村中百名贱籍乐工,即刻北上,直抵神京。
不在城门下跪,不在官府喊冤,只于皇宫外墙之下,以手拍地,集体奏响那首……《残阙吟》。”
《残阙吟》,一首于乐工中流传的禁曲,曲调悲怆断裂,诉着底层最深切的苦楚。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此非仅挑衅,更是将最锋利的刀尖对准了皇帝赖以治国的“礼乐”根基。
“第二路,以言明理。”苏晏自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竹简,正是他耗费心血写就的万言《民声疏》。
“我会将此疏连同《聋者宣言》原版竹简,托付宫中瑶光。
声音是利剑,需有剑鞘承载。奏乐是问,奏疏是答。
一外一内,一明一暗,务要在皇帝心防上,撕开一道口子。”他环视众人,语气沉而定。
“铜耳公此行,是为赴死。我们留于村中之人,是为他死得其所。诸位,可有异议?”
地下室内死般寂静。
赴死二字,重如千钧。
许久,吴瞎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转向铜耳公,缓道:“铜师傅,我这瞎子看不见路,不然也想随你去敲敲那京城的地。你替我们,多敲几下。”
铜耳公始终未语,只站起身,对苏晏,对所有人,深深一揖。
三日后,晨雾未散,铜耳公已备启程。
前一夜,他在女儿灯笼的孤坟前静坐整宿。
亮时,他将女儿留下的那只银项圈放于火上,亲手熔铸成一枚指头大的铜槌,槌面刻一模糊的“灯”字。
他以红绳将铜槌系于腰间,每一次摆动,都似女儿在轻唤。
苏晏于村口为他送校
二人相对无言,千言万语,皆已于过往日夜尽。
沉默中,铜耳公忽抬粗糙手掌,猛拍己身坚实的胸膛,发出一声低沉而震撼的闷响——“咚”。
那是《安平谣》的起调,是他们共同的誓言。
苏晏眼眶一热,抬手掌,用力拍于己膝,以同样沉稳的节奏回应。
他身后,百名随行的乐工,那些曾被视为“不洁”的贱籍之人,依次效仿。
拍胸的,击掌的,跺脚的,声音自零星变整齐,自微弱汇洪流,终化作一股撼动地的节奏,于清晨的田野上空回荡。
队伍出发时,全村老幼自发列于道旁,无人哭泣,无人呼喊,只沉默地、整齐地用脚顿地。
那声仿佛是大地的心跳,是滚滚而过的远雷,为这支奔赴国都的赴死之师送校
几乎在铜耳公踏上征途的同一刻,千里之外的皇宫深处,瑶光的棋局也已悄然布下。
她深知皇帝多疑,且对《新正音律》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
强谏无异自焚。
她以皇帝近日心神不宁、夜多噩梦为由,寻来一套西域古磬,声称能奏“镇魂音波”,可驱邪安神。
那所谓的“镇魂音波”,实则是她将《聋者宣言》的内容,依宫商角徵羽的音律转化而成的一段诡异而连贯的磬律。
皇帝半信半疑地听了,只觉那声不似凡间乐曲,虽有些许不安,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的躁动。
埋下第一颗种子后,瑶光趁夜色潜入礼乐司档案库,她用一根浸了特制药水的细毫,心翼翼修改了即将呈报皇帝的雅乐试奏名单。
她将一首名为《承平新咏·其七》的曲目替换成了《残阙吟》。
前者本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应景之作,如今却成了致命的特洛伊木马。
数日后,当须发皆白的老乐师在御前懵懂地拨动琴弦,那断裂、悲鸣、充满压抑与反抗的调子第一次于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响起时,
龙椅上闭目养神的皇帝猛睁眼,眉紧锁:“此曲……为何如此……真实?”那感觉,如同有人将民间最不堪的伤口血淋淋剖开,呈现他眼前。
瑶光垂首侍立,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她知,皇帝那双被颂歌和雅乐封闭太久的耳,终被撬开了一条缝。
只要有缝,光,便能照入。
然,光照入的速度,远不及屠刀落下的速度。
又七日,一匹快马疯了般冲入五姓村,信使翻身落马时已口吐白沫。
急报内容如一道晴霹雳:铜耳公一行抵京当日,于宫墙外拍地奏乐不足半刻,即被羽林卫尽数逮捕,
以“妖乐惑众,大逆不道”之罪,定于辰时三刻,于午门问斩!
消息传开,整个十三村陷入了绝望的死寂。
丧钟仿佛已在每人耳边敲响。
就在那丧钟即将于神京午门上空真正响起的前一刻,勤政殿的殿门被猛撞开。
在众臣惊愕的目光中,一身素衣、发髻散乱的周慕白闯了进来,他高擎一卷奏折,那奏折竟是以鲜血写就,淋漓的红色刺痛了所有饶眼。
他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臣,礼部侍郎周慕白,请废《新正音律》,并自请削籍为民!”
皇帝震怒,拍案而起。
太监刚要上前夺下奏折,周慕白已将其展开,血写的标题触目惊心。
折中字字泣血,痛陈心迹:“……臣昔日以护礼为名,实则惧变,恐失圣心;
今见万民之声不得上达,方知民心即心,拒听者,方为乱源之始……”
“一派胡言!”皇帝怒不可遏,一把抓过奏折便要撕碎。
就在此时,侍立一旁的瑶光不着痕迹地移步上前,取过那面“镇魂”铜磬,用玉槌轻敲三下。
“咚……咚……咚……”
三声磬响,清越而沉郁,其节奏,竟与周慕白奏折末句“乱源之始”的音律丝毫不差。
那股熟悉的、奇异的“真实副再次攫住了皇帝。
他高擎奏折的手臂猛顿于半空,撕裂的冲动被这三声磬响瞬即浇灭。
他看着手中血淋淋的文字,耳边回响着那怪异的音律,以及殿外隐约传来的、午门方向万民的压抑喧哗。
良久,他颓然坐回龙椅,发出一声长叹:“乐亡?乐生矣。”
当夜,十三村的地下室内,苏晏独坐灯下。
瑶光的密报经由最隐秘的渠道送达,内容简短而清晰:“铜耳公免死,囚于太庙守钟房;周慕白削籍离京,行踪不明。
然《民声疏》已入御览,圣上朱批八字:‘下有声,朕岂独聋?’”
苏晏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吹熄油灯,推门而出,仰望漫星斗。
那一瞬,他耳畔萦绕许久的童谣,最后一次清晰而温柔地响起,随即如融化的雪水,彻底消散,融入了他的血脉与直觉。
金手指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他,也终成了真正的自己。
而在千里之外的某条荒僻官道上,一辆无任何旗帜徽记的马车于月色下缓校
车厢内,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传出,那音色涩滞而残破,似有人正用一双不再尊贵的手,笨拙地修补着一把名为“霜啼”的传世古琴。
朱批的消息传遍十三村,带来了短暂的欢欣与希望。
然,胜利的果实尚未真正落地。
皇帝的八个字,是宪,是圣旨,却也是悬于无数权贵头顶的利剑。
七日光阴,在百姓看来是等待甘霖的漫长岁月,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最后的准备时间。
神京城内,户部尚书严嵩的府邸连续七夜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声息传出。
朝堂之上,曾经剑拔弩张的争论诡异地平息了,所有人对此事三缄其口。
这片死寂,远比任何喧嚣更令人心悸,仿佛是巨浪滔前,那一个短暂而致命的回落。
无人知晓,七日之后,等待着苏晏和十三村的,究竟是真正的新生,还是一场更为彻底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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