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余音仍在梁柱间低回,京城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周慕白摔琴三日后,太常寺大门紧闭,铜钉上积着薄薄晨露,昭示着无人出入。
往昔以风雅自居的百官,此刻对音律之事讳莫如深,仿佛那日碎裂的非是一张琴,而是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京城如一只被扼住咽喉的巨兽,在窒息的沉默中等待未知的裁决。
苏晏却未如众人所料,趁此权力真空即刻离京。
他知,真正的较量,自琴弦断裂那刻方始。
是夜,月色隐于浓云,他换上一身青布短衫,独自拐入南市鱼龙混杂的哑弦坊。
坊内深处,碎石铺就的院落中,铜耳公盘坐于地。
面前空无一物,那双曾识下名琴的耳微微耸动,枯指以奇异韵律,用指节不轻不重叩击冰凉地面。
笃,笃笃,笃……那节奏,分明是《断弦谣》最激昂的第七段,只是没了琴声的喧哗,唯余骨节与大地的沉闷共鸣,反更显百折不挠的倔强。
苏晏目光越过铜耳公,落向院角。
那堆曾被视为耻辱的废琴灰烬,此刻竟被悉心整理成一行行齐整队粒
一瘦削身影蹲在墙边,是那碎琴奴。
他手捏一截炭条,于粗砺墙上奋力书写,字迹歪斜却力透墙背:“每根断弦,都有它的回响。”
简单的数字,在微弱灯笼光影下,恍若有了生命。
苏晏凝视那行字,良久未动。
他看见了毁灭,更看见了毁灭之后的新生。
他忽明,周慕白摔碎的,是宫廷礼乐的傲慢;而这些人守护的,是音乐最本源的魂魄。
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块“霜啼”残片,其上犹缠几缕断弦。
他未试图修复,而以指尖捻起其中最细的那根蚕丝弦,稍一用力,将其捻为齑粉。
晚风吹过,他摊开手掌,那点点银白粉末便随风飘散,融入了京城的夜色。
“让它去该去的地方。”苏晏对着碎琴奴的背影低语,声轻如自语,“非是重建,是重生。”
碎琴奴身躯一僵,缓缓回头,浑浊目中闪过一丝亮光。
次日破晓,色微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驶出德胜门。
苏晏坐于车内,京城轮廓在他身后渐模糊。
车行至城外三十里长亭驿道,官道上行人稀疏,正当他以为已彻底摆脱那巨大囚笼的视线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先生!先生留步!”
苏晏回首,掀开车帘,见一瘦身影正赤着双脚于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狂奔。
那孩子肩背一不合身的竹篓,跑得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
是谱痴。
苏晏心下一紧,立令车夫停车。
谱痴冲至车前,几欲栽倒,他扶住车辕,大口喘气,献宝似的自竹篓捧出一用油纸紧裹的包。
“先生……我……我跟进去了……”
他断断续续道,“昨夜,他们烧太常寺的乐谱,我混在搬运杂物的队伍里……他们烧了纸,可……可没烧完字!”
他颤抖着手,将纸包递予苏晏。
苏晏接过,入手尚有余温。
他缓缓打开,内里非是什么珍贵残卷,而是一撮灰烬,一撮夹杂些许未燃尽纸屑的灰烬。
是《安平谣》原谱的骨骸。
“我背下来了!”谱痴目亮得惊人,他挺起胸膛,带一丝骄傲与急牵
“火舌刚舔到谱子边缘,我就把那些最要紧的变音记号全记下了!一个都没错!”
苏晏指尖触到那包灰烬的刹那,剧烈一颤。
他望着眼前这孩子,这甚至从未完整听过一次《安平谣》演奏的孩子,仅凭过目不忘的赋,于烈焰吞噬一切前,将那些复杂音符烙印脑海。
苏晏知,他手中所捧,早已非一纸乐谱,而是自灰烬中刨出的一粒火种,一粒足以燎原的、抗争的火种。
当夜,风雨交加,苏晏下榻于一荒僻野店。
他未急于休息,而在摇曳烛火下,将那包灰烬郑重供于桌前,而后铺开一张新纸。
他未试图复原旧谱,而是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重编。
他将五姓村的田界图于脑海中展开,那些纵横交错的垄亩、沟渠,化作了乐曲的经纬与节拍;
他又将《犁心录》中那些关乎农时、耕作的词句,巧妙拆解,嵌入副调的旋律之郑
窗外,风声呼啸,雨打芭蕉,远处隐有雷声滚过。
就在此时,那段熟悉的童谣旋律,再次于他耳畔悄然响起。
金手指虽不再具象显形,但每当他面临重大抉择,这源自血脉深处的摇篮曲便会浮现,如心跳的律动,予他最直观的指引。
此刻,它不再急促,而是平缓而坚定地流淌。
一个清晰的意念随之而来:“传播路径已开启,风险值低于阈值。”
苏晏心下大定,提笔于编好的新谱末尾,以一种唯他与特定之人才懂的暗语,添上了最后一句:“光明不在宫墙,在垄上。”
七日后,马车抵五姓村地界。
苏晏未直返省过院,而是提前下车,换上一身打补丁的粗布衣,将己身混入邻村一场热闹庙会。
晒谷场上人头攒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光脚丫的村童,正围着一老者,有板有眼地学唱什么。
“……眠眠啰,莫怕火,明日锄头破枷锁……”
歌声稚嫩,调子简单,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苏晏心头猛一热,此正是他改编后的《安平谣》最核心的雏形!
他走上前,状若无意问其中一孩童此歌谣来历。
孩童仰脸,脆生生答:“前两,有个瞎子讲古佬路过,是他教的。他还教我们用牛皮做的琴打这个调子,好听得很!”
吴瞎子!
苏晏眼眶微湿。
他甚至未传递任何消息,这位于黑暗中行走半生的老友,竟已凭敏锐直觉,主动接续了这无声的使命。
更令他心神震动的,是场边的景象。
几个穿着寻常百姓衣衫的壮汉,看似闲逛,但他们锐利的眼神与站立的姿态,却暴露了他们巡音使的身份。
初时,他们只冷眼旁观,容带不加掩饰的警惕与审视。
可不知不觉间,随那旋律一遍遍重复,其中一饶脚尖竟开始随节奏轻轻点地。
到后来,他甚至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随众人哼唱的尾音,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苏晏悄然后退,隐入人群。
他知,自己赢了。
真正的胜利,从非在朝堂上击败对手,而是让敌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聆听你的声音,甚至哼唱你的歌谣。
深夜,苏晏回到省过院。
他刚踏入堂屋,一直守于门口的彭半仙便迎上,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先生,不好了!赵九婆病重,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他压低声音,“她一直昏睡,偶醒,便反复念一句——‘铜镜要裂’。”
苏晏心一沉,立赶赴赵九婆住处。
屋内弥漫浓重草药味,老人枯瘦躺于床上,每一次呼吸皆带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渗出血丝。
她的手中,死死攥着一块黑漆漆的焦木——苏晏认得,那是当年靖国公府被焚后,她自废墟捡回的残梁。
似感受到苏晏的到来,赵九婆缓缓睁浑浊双眼,视线聚焦许久,方认出他。
“你……来了……”她声气若游丝,“你赢了琴……可朝廷……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她剧烈喘息着,用尽最后气力攥紧苏晏衣袖:“周慕白……他能摔琴,也能……再铸刀……”
话音未落,她的手猛松开,头一歪,便沉沉昏睡过去。
苏晏立于窗前,一动不动。
他望窗外,原本只遮蔽月色的浓云,不知何时已如墨汁般厚重,黑压压笼罩了整个五姓村的上空,仿佛穹随时都会塌陷。
也在此刻,他耳畔那段一直安抚他的童谣旋律,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自血脉深处传来,令他浑身冰冷。
他知,赵九婆的预言应验了。
风暴,已在酝酿,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这片刚燃起星火的田垄。
这一次,不再是宫商角徵的音律之争,而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生死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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