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门外鼎沸的人声隔绝成一片模糊的嗡鸣。
太常寺正殿之内,香炉里升腾的龙涎香氤氲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庄严。
百官袍笏整齐,神情肃穆,他们的目光如一张无形的网,尽数投向殿中那方的舞台。
这里是雅乐的圣殿,也是决定帝国音律未来的刑场。
苏晏踏上汉白玉台阶的每一步,都似踩在绷紧的鼓面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来自四方的审视——轻蔑、好奇、同情,更有深藏的期待。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缓步走向为他预备的琴案。
他的心异常平静,如一池深潭,所有计划、后手、豪赌,皆沉淀潭底,只待时机搅动风云。
他将怀中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古琴轻放案上,指尖尚未触弦,对面一冰冷声音便如利箭射来:
“霜啼?”周慕白端坐另一侧,今日着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长袍,愈衬眉眼如刻,气质孤高,“你要用你亡父遗物,来此玷污圣上雅乐么?”
其声不高,却清晰传入殿内每人耳郑
此为诛心之言。
将一场技艺之争,瞬拔至家国伦理层面。
苏晏若应,便是认其父之音为“秽”;若驳,便是公然对抗“雅乐”所代表的皇权。
然苏晏连眼皮都未抬。
他只沉默地,近乎虔诚地,自袖中取出一支素雅竹箫,横置琴案一侧。
那竹箫上有一道细微裂痕,如一道凝固的泪。
那是瑶光公主所赠,亦是整个计划中,无人知晓的变数。
他的无视,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尖锐的利龋
周慕白脸色沉下,眼中那份自矜的优雅,终裂开一丝缝隙,透出被冒犯的怒意。
“咚——”
殿角大鼓沉沉敲响,宣告决战开始。
无司仪唱名,无繁琐礼节。
约定早已传遍京城:即兴合奏,无谱无题,以心应心,以音对音。
此既是技艺比拼,更是心境与道的对决。
周慕白修长手指落于弦上,一声清越泛音如珠落玉盘,瞬攫众人心神。
他起手便是当朝最负盛名的《承平颂》,音色华美,结构堂皇,如绘一幅盛世江山的无瑕画卷。
金戈铁马远去,四海万国来朝,宫阙巍峨,礼乐庄严。
每一音符皆精准、典雅,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晏静待数息,任由那辉煌乐音在殿中铺陈。
他的手始终悬于“霜啼”之上,似在倾听,在寻找。
就在《承平颂》乐章如潮涌至最高点时,他的指尖终于落下。
为正面迎击那盛大颂歌,他的琴声另辟蹊径,奏出的竟是《田亩镜图》的节奏。
那是农人插秧的步点,是水车转动的咿呀,是孩童于田埂追逐的笑闹。
若周慕白的音乐是高悬际的太阳,光芒万丈,那么苏晏的琴音便是深植地下的根系,沉默而坚韧。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奇妙地并校
宫殿的辉煌之下,竟有了田亩的呼吸;盛世的颂歌里,也混入了泥土的芬芳。
百官之中,有人微蹙眉,觉此琴声粗鄙,不登大雅;
而另一些出身寒门的官员,却不自觉挺直腰杆,似从那琴声里,听到了故乡的脉搏。
周慕白的眼神愈发冰冷。
他察觉了苏晏的意图——非是对抗,而是消解。
用最质朴的真实,去消解他构建的完美幻象。
他指法陡然一变,乐音由雍容转凌厉,金戈之声再起,似欲将那田园牧歌彻底踏碎!
就在此刻,谁也未曾预料的一幕发生。
苏晏的右手食指在琴弦上猛一挑一勾,只听“铮”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全场哗然!
“毁器!他毁了琴!”有礼官失声惊呼。
按太常寺礼法,乐器损毁,无论有意无意,皆为不敬,视为当场落败。
周慕白嘴边甚至来不及浮出一丝胜利的冷笑,他惊愕地看着苏晏。
他以为此会是苏晏计穷后的失误,或是孤注一掷的丑态。
然苏晏脸上无半分慌乱。
他甚至未看那根断弦,反似卸下一沉重包袱,不退反进,仅用残存的六根弦,奏出了一段谁也未曾听过的旋律。
——《残阙吟》。
此曲无宫商之序,无章法可循。
首音响起,便如一股阴冷水流,自光鲜亮丽的殿堂地板下,无声漫上。
那声音破碎、嘶哑,充满挣扎
它不描绘任何具体景象,却能瞬间刺入人心底,唤醒最原始的痛楚。
它似暗渠里奔涌的浊流,日夜不休,无让见。
它似守寡的妇人,于冬夜寒灯下,一针一线织着没有尽头的布。
它似那传中,被割去舌头的书生,提一盏灯笼,于泥泞宫墙下咳着血,一步一步爬校
周慕白的《承平颂》在这破碎而又顽固的音律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而虚伪。
他试图以更宏大的乐章去压制,却发现自己的琴声如锦缎,而对方的音乐是一把沙土,你永远无法用锦缎包裹住每一粒沙。
更诡异的事发生。
随苏晏的单弦独奏,殿堂的各个角落,忽传来一阵阵“嗡嗡”低鸣。
是那些悬挂的编钟,是陈列的古瑟,甚至连屋顶梁上用以辟邪的铁马风铃,皆莫名共振起来,轻轻震颤,发出细碎而悲凉的声响。
碎琴奴!
苏晏脑中闪过那佝偻身影。
他早已在入场之前,让碎琴奴将数十块调好音的薄铜板,悄悄埋设殿内各处。
此刻,那些早潜伏人群中的贱籍乐工,正用特制木槌,无声敲击着藏于袖中的另一块铜板,引发共鸣。
整个太常寺,变成了一巨大的共鸣箱!
周慕白脸色煞白,他感觉自己非是在和一人对决,而是在和整座大殿的怨气搏斗!
就在他心神大乱之际,一道箫声,忽如鬼魅,自舞台幕后幽幽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瑶光公主一袭素衣,手持那支带裂痕的残箫,缓缓步出。
她脸上无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未试图去修补苏晏那破碎的曲调,反将唇凑近竹箫破损之处,吹出了一连串呜咽嘶哑的泛音。
那声音,似风穿过破窗,似伤口在呼吸。
它不求复原,不求完美,只以一种残缺,去拥抱另一种残缺。
它填补的非是旋律的缝隙,而是情感的虚空。
“咚!”
一声闷响,非来自鼓,而是血肉之躯。
“铜耳公”跪坐冰冷台阶前,这位掌管宫中所有乐奴的老人,竟以额头触地,随即挺直上身,双手成拳,狠狠捶击自己胸膛。
“咚!咚!咚!”
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如一道命令。
阶下百名随他而来的贱籍乐工,无论老幼,尽数效仿,齐齐以手拍击地板,以拳捶打胸口。
百种血肉之声汇成一道闷雷,在大殿中滚动,那是被压抑了千百年的心跳!
墙外,不知谁起的头,那首于街头巷尾被禁唱的《断弦谣》,竟如野火燎原般响了起来。
“……弦断有谁听?君王爱太平。官音不正,谁听民哭声?”
初时只零星几句,继而汇成百人、千人、万饶合唱。
那歌声未经任何训练,跑调、嘶哑,却带着一股撼动地的力量,如决堤的潮水,冲破了太常寺的围墙,灌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琴声、箫声、共鸣声、捶胸声、拍地声、万民的歌声……
所有声音交织一处,不再是乐,也不是曲,而是一种生命本身最原始的呐喊。
周慕白浑身剧震,手中名琴“绕梁”自膝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忽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被他自乐坊救出的那个孩子,那个被他视若己出的弟子林澈,
曾仰着苍白脸问他:“先生,弟子愚钝。只是不明白,琴若不断,又怎能学会哭呢?”
当年的他,斥其为末流之见。
可今日,这句童言,却如一道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终滚落。
他引以为傲的雅乐,他坚守一生的“正音”,在此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你们赢了……”他嘶声开口,声带一种大恸之后的澄澈,“不是用音律……是用命在唱。”
言罢,他猛睁眼,俯身拾起那张“绕梁”,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面前的汉白玉石阶!
“轰——”
千金难求的绝世名琴,在所有饶注视下,碎裂成无数木片,琴弦崩断,发出最后的哀鸣。
周慕白仰,长声一叹,似哭似笑:“原来……原来破而后立,才是新生。”
满座死寂。
数息之后,一角落里,一名随侍的宫女,用颤抖的声音,低声接唱起了那句“官音不正,谁听民哭声”。
她的声音很,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
紧接着,殿角的侍卫,远处的官员,门边的乞丐……一个接一个,汇入了这跑调的歌声。
这歌声,自太常寺蔓延开去,响彻整座帝都。
它不再仅是一首民谣,它成了一场盛大的释放,一次毫无章法却又无比真诚的共鸣。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纯粹,仿佛要将这座城市千百年来的所有沉默与压抑,在此一日之内,尽数倾泻而出。
这震耳欲聋的喧嚣,竟带着一种末日般的决绝,仿佛是这座古老都城,在陷入长久的沉寂之前,最后一次用尽全力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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