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京城”的巨兽,并未因他的渺而稍作停歇,依旧吞吐着百万生民的欲望与悲欢。
苏晏如一粒微尘,悄然落入南市最不起眼的角落——哑弦坊。
这里是乐工的坟场,空气中弥漫着被遗忘的音律与未尽的叹息。
他褪去满身风霜,换上浆洗发白的旧袍,抱起一张最廉价的桐木琴,成了一名落魄琴师。
夜深人静,月华如霜,将破败院落里的杂草镀上冷辉。
苏晏未眠,静坐窗边,目光穿透黑暗,落向院中一枯瘦身影。
那是一位老者,盘膝而坐,身前横置一张无弦古琴。
其双手在琴身起落抚按,状若癫狂,肩颈随某种无声节奏微微颤抖。
此乃哑弦坊之魂,人称“铜耳公”。
他并非铜耳,而是自幼失聪,凭一双赤足踏地感知最微振动,竟于无声世界,将万千曲谱烙印于心。
苏晏推门而出,步轻如猫。
他行至老者身前,未发一语,只将一张写满奇特符号的简谱轻递上前。
此非通行工尺谱,而是一连串长短不一的线与点。
铜耳公浑浊眼珠微动,伸布满老茧的手,以指腹于纸上缓缓摩挲。
其指尖似有眼,逐一“读”着那些起伏墨迹。
陡然,他身形一僵,猛抬头望向苏晏,干裂唇瓣翕动,嘶哑声如自古井传来:“此非曲,是……心跳。”
苏晏眸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知,自己寻对了人。
只见铜耳公随手抓过廊下一段早已风干的枯木,横置膝上,权作鼓面。
他闭目,十指如雨点般疾敲木上,指节、指甲、掌根,无所不用。
初时声杂乱,但很快,一种奇异韵律从中诞生——短促有力,继而绵长悲怆,再转急切昂扬。
那正是《断弦谣》的节拍,是万千心脏同瞬的搏动。
无形的声波扩散,竟引屋檐瓦片嗡嗡作响,彼此共鸣。
苏晏心中剧震,此即他苦苦追寻的“群体意识”之具象!
它无需耳闻,无需言通,只要频率一致,便能跨越一切阻碍,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共振。
次日,经铜耳公引荐,苏晏见到了另一位传奇——“碎琴奴”。
他曾是宫廷首席制琴师,因罪籍没,如今差事却是每日于礼乐司废坊中,亲手砸毁那些被收缴或淘汰的名琴。
苏晏寻到他时,他正跪于一堆名贵紫檀木屑与琴灰中,神情专注地以一截炭笔,于破布上记录一道断裂的琴身纹路。
其目无恨,唯余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悯。
“我知周慕白府中藏了多少好琴。”碎琴奴头也不抬,声低沉如琴腹回响,“亦知他为何独留那张‘霜啼’不毁。”
他略顿,终抬眼,目光如炬,直刺苏晏心底:“因那是你父林太傅,生前最后调过的一张琴。”
轰然一声,苏晏如遭雷击,眼前金星乱迸。
原来,十二年前林府满门抄斩后,时任太常寺少卿的周慕白,冒大干系,将这张“霜啼”自查抄器物中私藏。
十二年来,每逢风雨交加夜,他便独于密室抚响此琴,从不示人。
苏晏闭目,身躯抑不住颤抖。
此刻,他终彻底明了。
周慕白恨的,从非什么新政,非他苏晏挡了谁的路。
他恨的是背叛!
是他己身背叛了恩师林太傅“以乐安邦,以音济世”的理想,转而投身冰冷权术,将音乐变作粉饰太平的工具。
而周慕白,则以一种偏执至扭曲的方式,守护着那份理想的遗物。
三日后,一封署名“无名残调客”的挑战帖,被递入礼乐司。
帖子言辞犀利,直指当今雅乐虚浮无根,邀礼乐司掌司周慕白于太常寺乐堂,“三局定生死”。
一辩律律渊源,二演古今和鸣,三即兴合奏。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清流文臣讥此乃“村野俚音,妄图登”,勋贵世家则抱观戏心态,乐见周慕白此新贵出丑。
唯深宫中的瑶光公主,不动声色于御前轻语数句,竟令这场看似荒唐的挑战,得圣上默许。
评审团设于太常寺乐堂,百官列席,而寻常百姓则被允于乐堂外围墙下,隔墙听音。
此不成文规矩,令这场对决的意义瞬间超脱音律本身。
赛前一夜,月凉如水。
周慕白仆人送来一封短笺,信封内无信纸,唯一片早已干枯的槐叶——那是苏晏儿时攀爬过的林府旧园槐树叶。
叶背,是周慕白遒劲笔迹,仅书二字:“悔否?”
苏晏凝视那片槐叶,指尖传来干脆碎裂福
他仿佛得见十二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同窗,于槐树下与己击掌盟誓,欲以音乐令下再无悲声。
他提笔,于叶面仅余空白处回批:“非我不悔,是你未醒。”
首局“辩律吕”,如期而至。
周慕白引经据典,高坐台上,声如洪钟:“《乐经》有云,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五音有序,方能治国。
变徵之声为乱,变宫之声为玻慈乱音残调,绝不可入庙堂,惑乱人心!”
苏晏长身而起,声清朗,传遍堂内外:“敢问周大人,若这下万民的哭声、笑声、怒骂声,在大人耳中皆是‘乱音’。
那这庙堂之上所奏的,岂非死人国度的死寂之音?”言毕,他请出铜耳公。
老人依旧赤足,立于堂中,以掌击案,奏出那段源自乡野阡陌的《犁心录》节拍。
那节拍质朴粗粝,毫无技巧可言,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听不见诸位的雅乐,”苏晏环视满座公卿,“但他听得见渠水修通时,万民于田埂上的欢呼。
请问大人,这欢呼,是乱音吗?”满座动容,窃语纷纷。
裁判们面面相觑,难分高下,首局只得判平。
次日,第二局“演古今”。
周慕白亲登台,抚动其珍藏古琴《玉磬》,奏一曲《清平引》。
琴音端正平和,清越悠扬,如高山垂露,空谷足音,尽显庙堂气象。
台下百官听得如痴如醉。
轮至苏晏,他取出的却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民琴,奏起的曲子更是闻所未闻——《悔过田谣》。
此曲调采自五姓村一农妇哄孩的哼唱,调不成调,词不达意,朴拙近乎鄙俗。
堂上众人先愕,随即发出一阵压抑低笑。
然当曲至中段,那反复吟唱的“东洼十八弓,实是水田哟……”响起时,异变陡生。
乐堂高墙之外,竟传来一清脆童声,隔着厚墙接唱:“西山九道梁,尽是桑田哟……”一声起,百声应。
墙外街巷中,那些挤着听音的百姓家孩童,似被这熟悉旋律唤醒,一个接一个唱了起来。
歌声汇成细流,由远及近,终如潮水般拍打着太常寺的围墙。
周慕白端坐的身形微不可察一僵,指尖猛然一颤,一清亮琴音,突兀偏移了半度。
裁判团再陷沉默,依旧判了平局。
当夜,碎琴奴如鬼魅潜入了苏晏栖身的陋室。
他将一包以油纸裹好的粉末放于桌上,烛光下,那粉末泛着奇异银灰色光泽。
“此乃‘霜啼’当年断弦时,我收集的同料蚕丝灰。”其声压得极低,目中闪烁疯狂与期待。
“你明日若断弦,我自有法,令这弦断之声,挟裹十二年不甘,震得满堂皆鸣。”
风,穿四壁漏风的柴房,吹得桌上那点豆大烛火狂曳,明暗不定。
苏晏望着那包粉末,又抬首望向窗外那片被夜色与灯火浸染的京城幕。
他知,明日,将是最终的审牛
审判他,审判周慕白,亦审判这座巍峨都城里,所有假寐的耳与沉睡的心。
第三局的清晨,色未亮,太常寺外通往朱雀大街的数条主干道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闻讯而来的百姓如潮水自四方涌至,挤满每一个落脚的角落。
他们或不懂律律,不辨宫商,但他们知,有一桨无名残调客”的人,正为他们的声音而战。
乐堂之内,百官按品阶端坐,锦衣华服,神情肃穆。
香炉里升起的青烟袅袅盘旋,将一张张或期待、或轻蔑、或凝重的面孔,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之郑
决战的时刻,已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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