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那封字字泣血的密信,在葬礼后第七个清晨,由一只翅羽沾露的信鸽送达。
信纸是寻常麻纸,却透着一股宫中特有的、名贵熏香与陈旧木料混合的压抑气息。
苏晏展信,字迹清丽而笔锋微颤,每一转折皆泄露执笔者的惊惧。
“新乐祭除名,《安平谣》被斥‘乱宫商’。
周慕白主审,已颁《正音令》,凡奏‘非雅调’者,削籍流放。”寥寥数语,字字如龋
信纸最下缘,一抹极淡朱砂,勾勒出一线细瘦箫痕。
此乃他与瑶光幼时在林府后院所定暗语——琴死则变。
当言语不足以承载危机,便以器物为喻。
琴箫本为和鸣,琴若被强行按死,箫便只能改弦易调,另寻生路。
这不仅是警告,更是决裂的号角。
苏晏走至窗边,推开那扇雕着残破云纹的木窗。
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将庭院霜露一扫而空,暖意却丝毫透不进他冰冷的指尖。
寂静中,一丝微弱几近幻觉的旋律于他耳畔响起,如风穿竹林的呜咽,又似隔万水千山的低吟。
他闭目,那旋律渐晰。
他知,潜藏于血脉深处的力量并未消失,它只是在漫长安逸中沉睡,唯在剧变将至时,方如潮汐苏醒,以最古老的方式低语。
此刻,它轻吟的,正是母亲在他儿时病榻前,为驱散梦魇所哼的那首摇篮曲。
三日后,一骑快马卷尘冲入五姓村,信使将一卷盖着礼乐司朱红大印的《正音榜》狠狠钉于共议会堂外的老槐树上。
榜文措辞严厉,罗列数十首“淫哇之声”,《安平谣》赫然在列,连吴瞎子那张用了五十年的牛皮琴,因其声“浊野不驯”,亦被划为禁物。
彭半仙拄着铁嘴算卦幡,挤开围观人群,浑浊老眼死死盯住榜文,干瘦胸膛剧烈起伏。
他未发一言,只默然上前,一把撕下那张象征无上权威的纸,在众人惊惧的抽气声中,用尽全力将其撕得粉碎。
“放你娘的屁!”老人枯瘦的手指因怒而颤,“连吴瞎子那张破牛皮磨出的调子都算‘淫声’?
下次你们听见谁家哭丧,是不是也得按‘乱宫商’砍了脑袋!”
一言激起千层浪,村民的窃语瞬化愤怒声潮。
那不止是吴瞎子的琴,更是他们父辈、祖辈于田埂晒场所听一生的声音。
当夜,月上中,晒谷场上未燃篝火,气氛却较任何节庆之夜更为凝重。
吴瞎子未如常讲神仙鬼怪,他只一言不发坐于临时搭起的高台,手握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以杖击地,敲出沉稳而固执的节拍。
他闭目,干裂唇瓣翕动,口中诵念的,是乡间人人会背的《犁心录》片段。
“有常道,地有利钝,人心如田,非犁不垦……”声调不高不亢,却奇迹般与《安平谣》最核心的曲律暗暗相合。
初时仅几个胆大孩童,随那熟悉节拍声哼唱,渐而,歌声汇成细流,再汇成江河,于寂静夜色中冲刷每人耳膜。
苏晏静立人群最后,目光越过攒动人头,望向远处通往官道的山隘。
月光下,几道模糊黑影一闪而过。
是巡音使。
他们带刀,却无闯入的胆量,面对法不责众的歌声,他们只能如阴沟鼠类,于暗处记下每张敢于开口歌唱的脸。
翌日清晨,未亮透,苏晏便将彭半仙与吴瞎子请入省过院密室。
油灯昏黄光晕里,他摊开瑶光信中夹带的那角乐谱残片,指尖于被朱笔圈出的“变徵”之音上缓缓划过。
“吴爷爷,彭先生,”他的声音沉静如冰下潜流,“他们惧的非是走调,非是乐器,是这千千万万张嘴,一旦开始唱自己的歌,便再听不进他们的‘雅调’了。”
他决意反击,却非争那《正音榜》上的虚名,而要反其道而歇—问乐于民。
“我的计划分三步。”苏晏竖起一指。
“其一,请吴爷爷费心,以《安平谣》为基,编一首更易上口、更直白的《断弦谣》,让它如蒲公英种子,传遍附近山山水水。”
他又竖第二指,看向角落里一正贪婪啃着干饼的拾荒儿——村人皆唤“谱痴”,此子不识字,却对旋律过耳不忘。
“其二,我会让谱痴带此残谱北上,混入那些被官府视为贱籍的乐户郑
他们是被打压最狠的一群,亦是最渴望新声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其三,”苏晏收手,目光锐利如刃,“我亲赴京城,当下人之面,邀那位主审官周慕白,来一场‘三局定生死’的琴论。
我们不比技巧,不比乐理,只以琴声为凭,让下公裁,究竟谁的音乐,才配得上这片土地。”
吴瞎子听毕,发出一声冷笑,目虽盲,心却亮如明镜:“京城是龙潭虎穴,周慕白是子近臣。你这是拿自己的命赌一虚无缥缈的公道?”
苏晏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不,我非拿我的命去赌。”他略顿,一字一句道:“我拿他心里的愧去赌。”
七日后,计划初见成效。
《断弦谣》歌词直白如刀,迅疾传遍周边十三村落:“官音不正,谁听民哭声?铜镜照田界,为何不照筝?”
更有甚者,村东盲女笛姑姚六娘,夜半于自家祠外吹奏新编箫曲,那箫声凄切高亢。
竟引上百夜鸟于祠顶盘旋不去,似欲将这民间悲苦带上听。
巡音使闻讯抓人,却被赶至的村民以锄头扁担围得水泄不通,一老农指姚六娘,吼得声嘶力竭:
“她吹的是风!是咱祖宗从地里刨食时传下的风声!你们连风也要抓吗!”
僵持之际,苏晏已悄然启程。
临行前,他在灯笼灵位前燃三炷清香,烟雾袅袅中,他轻声低语:“你要有光,我便替你去将这光,唱与更多人听。”
夜雨滂沱,敲打车顶,发出沉闷声响。
苏晏孤身一人,于摇晃车厢中正襟危坐。
他怀中,紧抱一沉甸琴匣,内卧他视若性命的“霜啼”琴。
而在琴匣夹层里,藏着一份绣田娘临终托付的田地图副本——那是他为这场豪赌,备下的最后底牌。
就在他启程的同一夜,千里之外皇城深宫,瑶光公主正于幽静殿内,手持玉箫,反复试一生涩新调。
忽闻殿外传来嘈杂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
贴身侍女慌张奔入,面色惨白:“公主,不好了!
礼乐司的人奉《正音令》于各宫收缴乐器,要‘正本清源’,连、连陛下书房里那张陪了他二十年的‘清商瑟’,都被他们贴了封条!”
瑶光缓缓放下玉箫,脸上无半分意外,反浮一抹冰冷笑意。
她起身,走至墙边,取下一支悬了多年、遍布裂痕的残破竹箫。
此箫,正是十二年前那场焚尽林家满门的冲大火里,她拼死自火场抢出的唯一旧物。
她将竹箫凑至唇边,轻吹一音。
那声极哑、极涩,如顽石于砂纸摩擦,充满了不甘与破碎的记忆。
然,就在这喑哑之音响起的刹那,千里之外。
苏晏马车中那张名为“霜啼”的古琴,七弦竟无风自动,发出一阵低沉而悠远的共振嗡鸣。
苏晏猛掀车帘,望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无边黑夜。
也在此刻,他耳畔萦绕多日的童谣旋律,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每一字皆如母亲在耳边亲口诉:
“……眠眠啰,莫怕火,明日锄头破枷锁。”
他缓缓放下车帘,遮住了外界风雨,也遮住了眼中燃起的、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知,真正的对决已经开始。
它不在朝堂辩论中,不在乐师技艺里,而在人心。
马车碾过泥泞官道,车轮吱呀声如漫长序曲的开篇。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是传中吞噬一切的京城。
而他,正朝着那巨兽张开的巨口,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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