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抽打着五姓村每一寸躁动的土地。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上擂响的战鼓,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逼近。
柳苕几乎是滚进苏晏临时居所的,蓑衣下的官袍湿得能拧出水来。
他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汗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惶急。
“大人!南线!南线支流的三处堤坝……被人掘开了!下游近百亩刚分下去的田,全淹了!”
苏晏缓缓搁下毛笔,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他没有立即起身,只是抬眸,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现场有什么发现?”
“有!”柳苕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心翼翼地展开,“三处决堤口,都发现了这个。”
一束被雨水浸透却依旧金黄的稻穗静静躺着,上面系着一根刺目的红绳。
苏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标记他认得——宗族内部执行最严厉惩罚“逐出族籍,生不见祠,死不入坟”时,才会悬于罪人门前的标记。
它代表着与整个宗族的彻底决裂,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苏晏的声音平静无波。
“抓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审下来……是之前被清湍几个胥吏,勾结了赵九婆手下的亡命之徒,煽动对清丈不满的族人,趁着暴雨动手。
他们想用淹田来证明,您这个外来的官,保不住大家的饭碗。”
柳苕顿了顿,语气复杂,“可这稻穗红绳,分明是做给村里人看的,这是在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谁敢亲近官府,谁就是宗族的叛徒。”
一石二鸟,既毁了新政成果,又在民众心中埋下恐惧的种子。
好毒的计策。
苏晏默然良久,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了些。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被风雨蹂躏的田野。
那些刚分到田地、脸上才露出笑意的农人,此刻恐怕正对着一片汪洋欲哭无泪。
愤怒,只会让他们将矛头指向无能的官府;恐惧,会让他们重新倒向宗族的庇护。
无论哪一种,都将把他半月的心血冲刷殆尽。
“大人,是否立刻发兵,围剿赵九婆的坟庵,将乱党一网打尽?”柳苕请示道。
“不。”苏晏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不抓人,只修渠。所有差役、民壮,即刻奔赴南线,全力抢修堤坝,排涝救田。”
柳苕大惊:“大人,这岂不是放纵罪犯?”
“抓了他们,只会让他们成为为宗族抗争的英雄,逼得更多人站到对立面。”
苏晏转身,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另外,在村口划出五亩官田,立牌悔过田。
布告全村,凡参与此次毁渠者,三日内主动自首,便可在此耕作一年赎罪,收成全归个人。期限一过,罪责不免。”
这个命令让柳苕彻底怔住。不抓人,反倒给罪犯田地?简直闻所未闻。
三日后,南线大堤修复初见成效,而“悔过田”前却始终空无一人。
村民们远远围观,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猜疑。
就在第三日黄昏,一个瘦弱少年在众目睽睽下走到田头,“噗通”跪地,额头重重叩在泥里:“官爷……是我叔父逼我去的……我错了……”
人群顿时哗然。
一直混在人群中观察的彭半仙,摇着破蒲扇不紧不慢地走出。
他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掐指演算,而后取出一张黄纸符,“啪”地贴在少年额前,高声唱喏:
“道昭昭,人心可悔!此子既已面田思过,便是向祖宗神明请罪。悔字符一贴,前愆尽消,族规家法,不得再罚!”
这一手,如在滚油里泼入凉水。原本怒不可遏、准备将这“叛徒”拖去祠堂的宗族长者,顿时僵住。
彭半仙把官府的“悔过”,偷换概念成向“祖宗神明”的忏悔,再用他半仙的身份背书。
如此一来,族规便不好强行干预。
“官法这是要压过族法了!”有韧声怒斥。
“可……官府没抓人,还给了田,彭半仙也祖宗原谅了,总算……给了条活路啊。”
也有人声音发颤,眼神松动。
远处山坡上,苏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虚空中,一行淡蓝文字悄然浮现:“冲突转化率提升至68%,潜在分裂风险仍存。”
他成功地在铁板一块的宗族势力上,凿开了一道缝隙。
但这道缝隙,也可能随时变成将他吞噬的深渊。
当夜,风雨再起。
苏晏正在复盘局势,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的身影踉跄扑入。
是灯笼。
他浑身湿透,脸上沾满泥污,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骇饶破风声。
他死死抓着门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剧烈咳嗽,一缕缕暗红血丝从唇角渗出,滴落在地。
苏晏心中一紧,箭步上前扶住他,一股浓重的土腥和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迅速探查,发现灯笼脉搏微弱混乱,口中满是泥浆混合物。
有人在他巡查暗渠时围堵了他,并强行灌下毒泥水!
这是最恶毒的私刑,意在让他痛苦窒息而死。
苏晏当机立断,将他平放榻上,撬开他的嘴,用手指一点点抠出致命的泥浆。
动作沉稳迅速,内心却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
灯笼是他到簇后,第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生灵,这个不会话的孩子,用沉默的陪伴,给了他在冰冷棋局中唯一的温暖。
屋外雷声滚滚,宛如巨兽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灯笼喉中泥水终于清理干净,他虚弱地睁眼,涣散的目光在见到苏晏时,奇迹般重新凝聚。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拼尽全身力气,从被毒泥灼赡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先……先生……”
这是苏晏第一次听他话。声音沙哑如石磨相磋,每个字都像在刀割声带。
“西……西渠……底下……还迎…地道……通……通赵九婆的……坟庵……”
完这句,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苏晏握着他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明白了,灯笼不是无意中被发现,而是主动探查那些废弃暗渠,去寻找对手的秘密通道,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是孩子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一份情报。
次日清晨,雨过晴。
柳苕等人以为苏晏会立即调集兵力,直捣黄龙。
然而,苏晏却谁也没带。
他换上一身青色布衣,手持《清丈令》副本,提着一坛村里最好的“烧刀子”,独自朝西山那座阴森的坟庵走去。
坟庵灵堂,香火缭绕,气氛压抑。
赵九婆一身缟素,端坐主位,面前摆着五具黑漆漆的空棺材,如五张等待吞噬生灵的巨口。
见苏晏孤身走进,她枯瘦的脸上扯出冷笑:“苏大人好胆色。怎么,这是要来给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收尸,好斩草除根?”
苏晏未理会讥讽,径直走到堂中,将酒坛“砰”地放在地上,又将《清丈令》置于坛边。
“我不是来杀饶,是来请你做一件事。”
他抬头,目光直视赵九婆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我要请你,来当五姓村第一任省过院的民间监田使。”
赵九婆像听到大笑话,放声狂笑,笑声凄厉苍凉。
“让我这个宗族罪人,去当朝廷走狗?苏晏,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
“你可以不信朝廷,也可以不信我。”苏晏语气平静得可怕,“但你不能不信这些孩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展开。
那是一张用木炭画在破布上的简陋地图,线条歪扭,却精准标记出西渠下每一条密道的走向和出口,其中一个出口,直指这座坟庵的后墙。
“画这张图的孩子,快不出话了。但他记得每一条他走过的路,每一处可能藏污纳垢的角落。”
苏晏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狠狠砸在赵九婆心上。
赵九婆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死死盯着地图,那上面不仅仅是地道,更是一个孩子用生命趟出的血路。
她终于伸出手,指尖在触到粗糙破布时,不易察觉地剧烈颤抖。
七日后,坟庵令人望而生畏的牌匾被摘下,换上新匾,上书三个大字:共议会堂。
彭半仙摇身一变,成了首场“民议裁渠案”的主持人。
十二位由各房推举、德高望重的村民代表,正襟危坐,就南线支流的修复与拓宽方案,激烈辩论、投票。
当最后一位代表投下竹签,表决结束的那一刻,会堂大门被推开。
拄着简陋木拐的灯笼,在所有人注视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堂前高台。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站在台阶最高处,面对台下上百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张开了嘴。
“公……平……”
声音嘶哑,却石破惊,让整个会堂瞬间寂静。
“……不是……官给的……”
他每一字,额上青筋便暴起一分。
“是……我们……自己……喊……出来的!”
话音落下,万俱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山谷。
苏晏站在角落阴影里,望着那个在阳光下挺直脊梁的男孩。
他身旁虚空中,淡蓝光幕最后一次闪现,字迹清晰,带着开辟地般的决然:
“基层自组织模型激活——孤灯已燃,野火将起。”
风穿堂而过,吹动墙上刚刚悬挂的、巨大崭新的《五姓村田亩镜图》。
图上,每一块田地都被细致描绘、标注,经纬纵横,清晰明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图上投下斑驳光影,光影流转,宛如沉寂已久的星河,在这一刻,终于重新开始闪耀。
会堂外的空,湛蓝如洗。
一场席卷五姓村的巨大风暴,似乎已随着那场暴雨彻底平息。
村庄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静得仿佛风中闻不到一丝火药味。
只是,那幅象征新秩序的《田亩镜图》虽完美悬挂,图上所代表的清丈与划分工作,却在这一片祥和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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