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的平静,如一层薄冰覆于五姓村翻涌的暗流之上。
新改建的共议会堂窗明几净,取代了旧日坟庵的阴森,偶有孩童笑声飘入,苏晏心底的寒意,却比那陈年阴气更重。
柳苕躬身堂下,面带惭色,声音因压抑而嘶哑:“大人,三十六户皆是虚报。下官带人上门索契,那些族老……
就坐在门口,不言不语,不交不拦,任我们进出,却寻不到一纸一字。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
这是一道无声的墙,比任何明刀明枪更难逾越。
苏晏摆手,示意他不必自责。
他早已料到。
目光落向一本封面泛黄的册子——《田册异录》。
这是他从县衙故纸堆里翻出的,记载着数十年来五姓村田亩赋税的种种错漏怪诞。
指尖划过蝇头楷,一个惊人规律浮现:所有关键性的错漏与含糊记录,竟皆出自同一批抄吏之手。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赵九婆年轻时安插进衙门、早已告老的“笔根子”。
这些人,用笔尖在纸上,为五姓村画出了一片法外之地。
他转身,凝视墙上那幅巨大的《田亩镜图》。
山川河流清晰,田垄阡陌纵横。
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几条朱砂笔额外标注的、蜿蜒曲折的红线上——那是被废弃的暗渠。
它们像一道道凝固的血脉,缠绕着村庄的根基。
此时,一抹淡金光晕在他眼前悄然浮现,一行冰冷文字投射于视网膜:“目标群体认知壁垒高达82%,强制推行将引发集体性沉默抵抗,政策失败率95%。”
果然。
苏晏缓缓合上《田册异录》,心中再无侥幸。
这不是律法与民力的对抗,而是两种秩序、两种记忆的交锋。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神情紧张的灯笼低语:“走,我们去听听,他们是怎么话的。”
次日黄昏,夕阳将空染成浓郁橘红。
苏晏换上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短打,脸上抹了几道草灰,状若田间晚归的农人。
灯笼更机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破旧童衫,脸上沾着泥点,活脱一个野子。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潜入村口宽阔的晒谷场。
一场自发的庙会正热闹上演。人头攒动,烟火气混杂汗味扑面。
场中简陋高台上,端坐着盲眼老者——吴瞎子。
老人怀抱一面破旧皮鼓,手中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有节奏地点在鼓心。
鼓声不响,却尖锐如撕裂绸缎,精准刺入每人耳膜。
“……却那昏官,为贪功,竟指咱祖辈的三十亩旱地,硬是水浇良田!税银一下子翻了三倍!
一年的收成全交上去还不够啊!乡亲们哭无路,告地无门,夜里只听得后山祖宗坟头,那铃铛叮当响个不停,是在哭啊!”
竹杖猛顿,鼓声骤歇。
台下人群瞬间点燃,咒骂、叹息、压抑啜泣混杂,汇成巨大怨气。
苏晏微眯双眼,敏锐察觉,吴瞎子的鼓点节奏,竟与台下人群的呼吸起伏暗暗相合。
每至激愤处,鼓槌便极有规律地轻颤三下,那细微震动如催化剂,立时将众人情绪推高一层。
这不是简单书,这是在操控集体记忆,编织共同情福
这吴瞎子,是个真正的高手。
庙会散场,人群如潮退去,留下满地狼藉。
苏晏提一壶刚用半吊钱换来的粗茶,走至场边大榕树下。
吴瞎子正由半大孩子搀扶,慢悠悠收拾他的鼓。
“老先生,可否赏脸喝杯茶?”苏晏将茶壶放于石桌。
吴瞎子未抬头,鼻子轻轻耸动几下,沙哑笑道:“公子身上这股墨香,可不是田里能种出来的。你不是村里人。”
苏晏不否认,坦然坐下,为他斟满茶:“老先生书,的是过去。我却想请您,为五姓村乡亲,讲一个新故事。”
“新故事?”吴瞎子冷笑,干瘪嘴唇抿成一线,“朝廷的新故事,我们听得还少吗?来去,不就是要我们的命?”
苏晏未争辩。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那是《清丈令》的一角残页。
他未展开,而是当着吴瞎子的面,将这张代表朝廷威严与法度的公文,仔仔细细叠成一只纸船。
他将纸船轻放入桌旁流过的溪。
“老先生,朝廷的镜子,您它照的是命。可若……这面镜子,是咱们自己的祖宗从地底下递上来的呢?”
苏晏声低而字清,“若这镜子,能让祖宗们亲眼看看,是哪家子孙,偷偷瞒下肥田,却让自家亲兄弟,去多缴那要命的税银呢?”
溪水潺潺,那承载法令的纸船,打着旋,顺流而下。
吴瞎子那双看不见的眼,仿佛直勾勾“盯”着纸船远去的方向。
他伸出枯槁的手,指尖在桌面上《清丈令》残页留下的折痕上,反复抚摸,如触那些冰冷字迹。
许久,他未发一言。
三日后,村中祭坛前,吴瞎子的鼓声再起。
此番,他的不再是昏官与冤魂,而是一个全新故事——《镜田记》。
“……话古时有一村,村中有一恶侄,心如蛇蝎,竟将族中百亩良田私下侵吞,却让守着几分薄田的亲叔父一家,年年代缴重税,终至贫病交加,冻毙山野!
乡亲们只道时运不济,谁知忽有一日,降惊雷,劈开祠堂大梁,竟从地底涌出一面亮闪闪的铜镜!
那镜光到处,恶侄所藏地契、所做亏心事,桩桩件件,映得一清二楚!族人共愤,将其千夫所指,逐出宗族,永世不得归乡!”
鼓声悲怆,如泣如诉。
台下,先前义愤填膺的妇孺,此刻纷纷垂首,默默垂泪。
那故事里的一字一句,都像针,扎在每人心上。
当夜,夜深人静,两户人家趁夜色,悄悄将压在箱底的实契,从省过院门缝塞入。
翌日清晨,彭半仙当众将那两本错漏百出的假册,付之一炬。
熊熊火焰旁,一张崭新的“首诚免罚榜”高贴而起,榜上赫然是那两户姓名。
彭半仙清嗓高宣:“祖宗明鉴,首诚者免罚!下一案,审西渠毁堤,侵占公田之主谋!”
此言一出,人群中窃窃私语顿起:“西渠……那不是……难道连赵婆婆都保不住人了?”
深夜,月凉如水。
灯笼提一盏蒙布灯笼,引苏晏再至废弃暗渠入口。
此番,他们未停留,而是沿湿滑石阶,一路深入。
暗渠深处,空气潮湿混浊。
灯笼微光下,苏晏见一幕令他心神剧震之景——
斑驳泥壁上,竟密密麻麻刻满无数孩童笔迹的涂鸦。
细看之下,那歪扭线条,分明是一幅幅田界划分图!
原来,这么多年来,被人为毁坏、在官府图册上早已模糊的渠线与田界,早有无数双孩子的眼,以最原始的方式,默默记录、传常
苏晏伸手,指尖轻抚那些稚嫩却坚定的刻痕。
此时,淡金光晕骤然在他眼前剧烈震颤:“文化共振已启动——政策接受度上升至51%,临界点将至!”
正当他心潮澎湃,头顶上方,忽传来一阵轻重交替的脚步声,极有规律,似踏在某种特定节拍上。
灯笼脸色一变,猛拽苏晏衣袖,将他拉入更深黑暗。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空旷密道中响起,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我知道你是谁……你想要的不是田,是心。”
苏晏抬头,见赵九婆身影如雕像静立洞口,月光自她身后洒下,照得她颈上那只硕大银项圈泛着森冷寒光。
她的目光未看苏晏,而是死死盯着墙上那些孩童涂鸦,良久,才缓缓转身,身影即将没入黑暗。
风穿过幽深密道,送来她留下的最后一语:
“明日祭祖,我要听你来‘祖训’。”
音落,人杳。
唯余那只不知何时漂流至茨纸船,在浑浊积水中,随风缓打着旋,继续前校
苏晏回到暂住院落,已是三更。
赵九婆的战书,比他预想的更直接,也更凶险。
于五姓村祭祖大典,当全村族老与数千村民之面,宣讲“祖训”——
这无异于单枪匹马,闯进对方经营百年的精神祠堂,争夺“谁才是祖宗代言人”的资格。
他枯坐灯下,一夜无眠。
直至第三日黎明,光微亮,他推门欲打水洗漱,却发现门槛下,不知何时,被人悄悄塞入一物。
那是一根粗布条,料是村里最常见的土布,犹带泥土芬芳。
布条中,心翼翼裹着一片早已褪色的红绸,质地极为上乘,却仅半片,断口处,是被人以利刃干脆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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