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香火缭绕,烟雾氤氲,却驱不散那份几近凝结的死寂。
每个饶呼吸都屏得极轻,唯恐惊扰了梁上高悬的祖宗牌位,或是触动了那根已绷至极处的心弦。
苏晏并未如众人所料,登上那主祭之位。
他的沉默,比任何宣告都更具千钧之力,如巨石沉沉压在每位五姓村饶胸口。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疑、惶恐乃至怨毒的面孔,最终落在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上——那是年近百岁的陈太公,五姓村活着的史册。
老人被搀扶上前,浑浊的双眼费力辨认着眼前一牵
苏晏亲自将一面沉甸甸的铜镜奉上,声清如玉,响彻祠宇:“太公,您历三朝丈量,五姓村的根脉,无出您右。
今日,请您为子孙再掌一次镜,既照田,亦照心。”
此举,无异于将利刃递至宗族矛盾的最核心。
赵九婆再难自持,膝行数步,乒在陈太公脚下,泪珠混着鬓间珠翠滚落尘埃。
“爹啊!”她哀声凄厉,撕破寂静。
“使不得!祖宗规矩传了几百年,不能毁在女儿手里!您这是要让儿孙世代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们是不孝罪人啊!”
她掌心那枚象征权柄的族徽烙印灼热发烫,此刻却如烧红的烙铁,炙烤着她的皮肉,更炙烤着她毕生信奉的圭臬。
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在这宗族乡土,稳定与传承高于一切,“规矩”二字,重若山岳。
陈太公枯树般的手抚上女儿发顶,那双阅尽近百年风霜的眼缓缓阖上。
祠内只余赵九婆压抑的啜泣与众人粗重的喘息。
良久,久到许多人以为老寿星已然睡去,他才发出一声悠长叹息,那叹息里饱含岁月也难以磨尽的痛楚。
“九丫头……爹老了,糊涂了……记不清哪块地姓张,哪块地姓李了……”
赵九婆心下一宽,以为父亲终究偏向了她。
然而,老人下一句话,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头顶。
“……可爹记得,那年大饥荒,祠堂外头饿殍遍地,皆因田亩不清,交不上租子,活活饿死的。那些脸……爹到今,还看得真真切牵”
全场霎时落针可闻。
那并非遥远传,而是刻在老一辈骨血里的记忆,是沉在整个宗族心底最深的恐惧。
饥饿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香火缭绕的祠堂。
就在这片死寂中,苏晏缓步上前。
他未看任何人,只从容展出一幅巨制图卷——“田亩镜图”。
图上山川河流、田垄地界纤毫毕现,竟以空前精度,将五姓村每一寸土地囊括其郑
他未解释图之来历,只淡声吩咐:“悬于祖宗牌位之上。”
此言分量,不亚于宣告一尊新神将取代旧日信仰。
将田亩图高悬于祖宗牌位之上,意味着土地的契约,自此凌驾于血脉的传常
赵九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咚!咚!咚!”
祠外,吴瞎子不知何时已坐于大鼓之前。
鼓槌如风,三通鼓罢,他未唱传统祭戏,反以苍凉激越之调,唱起了苏晏连夜新编的《劝世宝卷》。
“在上,地在下,人活一世图个啥?一寸土,一滴血,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瞒不得地,也骗不过那黄泉路啊……”
吴瞎子虽盲,歌声却似生着眼睛,直刺每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鼓声如潮,歌声如刃,一遍遍冲刷、切割着村民们麻木已久的心肠。
多占田地者,面由白转青;忍气吞声者,眼中渐燃火光。
人群神色,于鼓声中悄然生变。
蓦地,一个身影自人群中冲出,是绣田娘。
她未哭喊,未控诉,只跌撞扑至供桌前,将大红嫁衣“哗啦”一声铺展而开。
那件她视若性命的嫁衣之上,金丝银线绣就一幅完整的田亩图。
“这是我爹,我娘,我哥,我家三代人刨食的地!”她指尖点着嫁衣上熠熠生辉的金线,声颤却清晰。
“官册记我家中田八亩,可我爹娘用脚量出、绣在这嫁衣上的地,你们都睁眼看看,比官册整整多出三倍有余!我家的血汗,都在这儿了!”
金丝勾勒的田界在烛光下灼灼耀目,与壁上巨幅“田亩镜图”遥相呼应,更与每个人心中的那本私账形成惨烈对照。
人群彻底骚动,压抑啜泣自角落传来,渐连成片。
真相以最惨烈、最直观的方式,被血淋淋地撕开。
赵九婆踉跄后退,嫁衣金光刺得她双目剧痛。
她知道,大势已去。
然数十年执掌宗族的威权,令她不甘就此认输。
她猛地转身,指尖直指绣田娘,亦指向所有动摇之人,厉声叱道:“反了!都反了!谁准你们在此动摇祖宗规矩?!”
话音未落,一个清瘦身影自人丛走出,正是被赵九婆诬为患了“官气病”的土医彭半仙。
他未看赵九婆,只从随身药箱取出一张黄符纸,高擎过顶。
“九婆,各位乡邻,你们皆我染了‘官气病’,见官腿软。”
他朗声道,“好!今日我便用这‘官气’,为五姓村求一道真正的护身符!”
众人定睛,那黄符上所书并非符咒,乃是以朱砂誊抄的一行字。
彭半仙一字一顿,高声诵念:“大乾《清丈令》第三条:凡隐匿、虚报、妨碍清丈者,一经查实,族长、乡老同罪,所涉田产尽数充公!”
他高举这道特殊的“黄符”,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其贴于祠堂高耸的门楣,正对祖宗牌位。
“此非驱邪符,”他转身,嗓音带着解脱后的沙哑,“此乃朝廷法度!是能令我等子孙后代吃饱饭的王法!”
言毕,他又自药箱取出一物——竟是彭家自家田亩账册。
他“噗通”跪地,朝向牌位与苏晏重重三叩首:“我彭家,愧对祖宗!这些年虚报良田四十亩,偷逃赋税,占尽乡邻便宜。
今日自曝其丑,甘领责罚,只求祖宗宽宥,求苏族长……给条活路!”
此举若石投静湖,霎时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接二连三有人跪倒,哭喊着供认自家虚报田亩之数。
人性复杂于此尽显,或真心忏悔,或见风使舵,然无论如何,那座以谎言砌就的堡垒,已从内部开始崩解。
苏晏自始至终,未再多置一词。
他只静观这一切,眸深似海。
直至此刻,方再次开口,声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人耳中:“抬镜。”
十名精壮汉子应声而出,合力抬来十面巨硕铜镜,一字排开,置于祠前坪地。
时值午后,西斜日光以绝妙角度洒落镜面。
镜身经精心打磨与安置,竟将远方田畴轮廓清晰反射而出。
那些在“田亩镜图”上被标记的虚报之地、隐匿之田,于光影交错间被放大、扭曲,如一块块丑陋疮疤,无所遁形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此已非纸上墨线,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苏晏再请陈太公,扶持老人,手持一面铜镜,沿那十面大镜巡行一周。
当老人步履蹒跚回到原点,已是老泪纵横。
他紧攥苏晏之手,唇齿哆嗦,吐出一句令所有人灵魂战栗之言:“我们……我们自己,早忘了这地……本来该是什么模样了……”
赵九婆双膝一软,彻底瘫坐于地。
她怔怔望着光影勾勒的扭曲田界,望着跪倒一片的族人,望着门楣上那张刺目的“符令”,最终目光落回自己滚烫的掌心。
喃喃自语,似与人听,又似审判己身:“我以为……我护的是礼……是祖宗的颜面……原来,我护的……只是个谎。”
黄昏降临,这场惊心动魄的祭祖大典终告收场。
苏晏独坐祠堂偏院石凳,晚风拂动衣角,带来几分凉意。
吴瞎子坐于一旁,以其独特的、浸透历史尘埃的嗓音,低述着五姓村百年来,一桩桩因田亩而起的兴衰荣辱、兄弟阋墙。
恰在此时,灯笼提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笼,步履匆匆奔入,手捧一封火漆密信。
苏晏接过,指尖触及信封那熟悉质感,心弦微动。
拆开封缄,内里仅一页薄笺,一行字迹剑锋般锐利——竟是谢允之手笔。
“你选的这条路,比我的更狠。”
苏晏指节捏得信纸发白,微微颤动。
窗外,夜色渐浓。
不远院落中,绣田娘正灯下危坐,心翼翼地将嫁衣上金丝一根根拆解,投入坩埚,以炭火熔作一团金水,预备浇铸成一枚崭新的、的铜镜胚子。
也正在此时,苏晏脑海深处,那无人能察的金色字迹,再次浮现异常波动。
“警告:传统宗族结构解离度已达临界值——新的秩序将在废墟中自发生成。变量激增,未来推演模型出现不可控偏转。”
苏晏抬首,望向沉沉夜幕。
五姓村的土地,历经白日风暴洗礼,此刻显得异样宁静。
但他深知,此乃表象。
被撬动的,何止地界,更是人心。
那些白昼跪地之人,心中埋藏的是悔愧,还是更深的怨毒?
那些被剥夺利益的宗族大户,岂会就此罢休?
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潮湿与沉闷,仿佛连公都在为这片刚经清算的土地,酝酿一场更大的考验。
一切,远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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