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话的讲场被铁靴踏破时,暮色尚未四合。
惊堂木被当庭劈裂,书先生被按在长凳上,受了二十记杖责,如丧家之犬被逐出长乐坊。
廷尉府的告示贴满街口,斥其“妖言惑众,淆乱视听”。
人群在禁军雪亮的刀光下散去,却将更汹涌的暗潮带进鳞都的每一处酒肆、茶馆与坊间。
苏晏立于司监观星台上,俯瞰脚下这座渐被夜色与灯火浸没的巨城,脸上无悲无怒,唯余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看得分明:崔文远此举,既是警告,更是试探。
用最粗暴的方式掐断一个声音,无非是想逼他从意想不到之处,发出新的声响。
“去,告诉七娘,”苏晏未回头,对身后的崔十七令道。
“放出风声,就第八夜话,我们只讲半段。剩下的,要听故事的人自己来续。”
崔十七一怔,眼中随即爆出精光,躬身领命而去。
消息如星火坠入滚油,瞬间点燃了整个帝都。
只讲半段?
一时间,全城百姓皆成书人,酒酣耳热之际,拍案争论不休。“我猜下一句是御史幡然悔悟!”
“不对!定是废太子余孽作乱!”甚至有赌坊连夜开出盘口,赌注自一文至百金,赌的便是《补遗》下半句究竟为何。
整座帝都,沉入一场全民猜谜的狂欢。
而在这片喧嚣的掩护下,真正的暗流开始奔涌。
当夜,夜市最不起眼的角落,盲琴娘摊前依旧冷清。
但她指下流出的,已非往日哀婉曲调。
一段变调的琴语,音符的起落、节奏的顿挫,竟与那份烂熟于心的《补遗·卷八》供词顺序丝丝入扣。
嘈杂人声成了最佳屏障,无人留意这古怪乐音,除了三名混迹人群、看似毫不相干的听客。
他们或买或卖,或只是路过,却在琴声歇止的刹那,眼中精光一闪,各自隐去。
亮之前,数十份以不同笔迹誊写的供词,伪装成新出杂剧戏文,悄无声息流入各大勾栏瓦舍,夹在《西厢》《拜月》抄本之间,静待识字的伶人与票友发觉。
卷八既播,苏晏将目光投向最棘手的卷九。
史角带来的线索,指向了一个活在故纸堆里的怪人——“抄蠹生”。
此人无名无姓,常年蜷缩于国子监书库最偏僻的角落,传闻能以舌尖品鉴墨迹与纤维,辨出纸张产地、年份,乃至墨锭批次。
苏晏寻到他时,他正似冬眠的田鼠,深埋于残破古籍之郑
当苏晏递上那片自火场抢出的《补遗·卷九》残页时,抄蠹生浑浊的双眼骤然发亮。
他未用手,只以两片竹篾心夹起那焦黑纸角,凑近鼻端,如品佳酿般深嗅,随即探出干瘪舌尖,轻轻一舔。
“嘉禾三年贡墨,松烟混半钱金粉,错不了。”他闭目,喉结滚动,似在回味。
“纸是江南织造局五层宣,遭南明离火烧去三分,火气燥烈……但‘沈御史伏辩’四字在背面留有渗印……我记得。”
就这“我记得”三字,让苏晏心跳几停。
他即刻请抄蠹生闭目口述,由一旁史角奋笔疾书。
一个时辰后,一份近乎完整的《补遗·卷九》——沈御史临终前的泣血自白,已跃然纸上。
苏晏不敢延误,立将誊稿交予盲琴娘。
此番,她未再用隐晦琴语,而是将其谱成一曲苍凉悲壮的《琵琶蟹。
当夜,帝都十三家顶尖茶馆,如约定般,皆有琵琶女登台,齐奏同一曲调。
歌词或豪放,或婉约,所述故事各异,或痴男怨女,或边塞征夫,但那悲愤不屈、直指苍穹的内核,如出一辙,精准刺入每位听客心底。
崔文远终察风向彻底逆转。
这已非街头流言,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从根本上撼动民心的舆论攻势。
他勃然震怒,连夜下令,彻查帝都所有乐籍艺人,凡弹奏相关曲调者,一律收监。
然而,高秉烛早已自民情通政司内线获知消息。
一份即将下发城门卫所的稽查名单,被他不动声色地调换。
当崔文远的爪牙仍在城内大肆搜捕时,三名身怀密谱、欲往他州的顶尖琴师,已在高秉烛亲信护送下,安然出城。
风暴似暂平息,但次日清晨,一具冰冷的尸身,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血腥才刚刚开始。
一名老匠人被发现陈尸城西臭水沟中,正是火簪儿那老实巴交的父亲。
他怀中紧抱一枚陶埙,埙体已裂,露出内壁一行刀刻字:“盟书真本藏北斗井”。
苏晏赶至现场,望着那张惊恐而死不瞑目的脸,望着那枚他曾亲手递出的陶埙,沉默良久。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亦是一簇被点燃的怒焰。
他未去寻那口“北斗井”,因他知晓,这很可能是敌人抛出的又一诱饵。
“十七,”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去,召集城中所有顶尖陶匠,依原样,仿制百枚一模一样的陶埙。”
他略顿,既然敌人欲将真相埋入地下,我们便让这整片大地,替我们记事。”
敌人可杀一人,可填一井,却无法挖空整座帝都的地基。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盲琴娘悄然到访。
她未言语,只递来一段以琴弦紧缠的竹签。
苏晏解弦,见竹签上压着一道极深印痕,似是何物底座。
“有人在我琴上,以琴码压了一封密信。”盲琴娘低语。
“信上只一句:‘若想听真声,去听雨打铜瓦’。”
“雨打铜瓦”……苏晏瞳孔骤缩。
这是当年林家旧部于军中传递紧急军情的最高暗号之一!
他猛地起身,走至窗前。
翌日,公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席卷帝都。
苏晏披上蓑衣,独自登临早已废弃的观星台钟楼。
他未去敲钟,只静立檐下,侧耳倾听。
雨点敲击钟楼那片残破铜瓦,声响并非杂乱无章。
长短、急缓、清浊……交错之间,竟成段段清晰可辨的密码。
“静音阁……有耳。”
苏晏的心沉了下去。
静音阁,宫中最顶级的乐坊。王慎覆灭后,他以为此线已断。
原来,“影子清道队”的潜伏者,仍在通过乐坊乐器,无声传递着指令。
当夜,苏晏启用了他最后一条,亦是最隐秘的金手指备用通道,精准锁定静音阁内三名形迹可疑的乐工。
但他未下令抓捕,那只会打草惊蛇。
他要用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将这些藏于暗处的“耳朵”彻底废掉。
他寻到牛大力,只提一求:铸一口钟,一口外形酷似安平钟,内里却无任何共鸣结构,敲响时只发沉闷“噗”声的“哑钟”。
而在哑钟内外壁上,他命人刻满《补遗》一至九卷的节选,字字泣血。
三日后,这口巨硕的哑钟,被高悬于民情通政司大门前。
旁立木牌,上书:“真相无声,欲闻者,请自敲之。”
消息传开,百姓蜂拥而至。
他们好奇地拿起木槌,敲向哑钟。
未有洪亮钟鸣,只闻一声声沉闷的、似被扼住喉咙的响动。
但这声响,却比任何钟声更撼人心魄。
人们抚摸着钟壁上冰凉的刻字,一字一句,念出声来。
那被强行掩埋的真相,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暴露于光化日之下。
又三日,清晨薄雨中,崔文远车驾路过街口。
他掀帘,恰见一群总角孩童,正围着哑钟,拍着手,以清脆童音念诵壁上碑文,如在吟唱新学的童谣。
那一瞬,崔文远面色惨白。
他挥手停车,独自步入雨郑
雨水浸湿他一丝不苟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良久,他自袖中取出一柄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竹尺,双手发力,只听“咔嚓”一声,竹尺应声而断,两截残躯无声坠入泥水。
这场绞杀,似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迎来了阶段性的胜利。
然,当胜利的喧嚣渐次沉淀,苏晏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被一种更沉重的预感攫住。
他想起了那个蜷缩故纸堆中,以舌尖为他重现日的枯瘦身影。
那份自记忆深处挖出的真相,索要的代价,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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