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尚未从昨夜的惊悸中散去。
太学院废墟前,黑压压跪倒了一片青衿学子。
他们对着焦土与残垣,如祭奠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这片死寂的哀恸中,一个瘦身影——史角,从断裂的梁柱间挣扎爬出。
他脸上泪痕与烟灰交错,怀中紧抱半卷焦黑残页,一步一跪,朝不远处的苏晏旧宅挪去。
宅门紧闭,檐下立着一道孤峭身影。
苏晏静立如松,看着他,如同注视一粒在狂风中挣扎的尘埃。
史角终于爬到门前,用尽力气将那捧炭黑纸片高举过头,声音因悲恸与烟尘嘶哑不堪:
“先生……陆夫子他……死前把《补遗·卷三》塞进砚台夹层……他,‘字可焚,心不可降’!”
苏晏的目光未落在少年绝望的脸上,而是穿过他,死死钉在那残破纸页上。
边缘虽已焦炭,中心处却因墨迹深重,勉强可辨五个字——“沈砚亲笔画押”。
这五字如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苏晏眼底。
他袖中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寒意自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沈砚,当朝宰相,崔文远背后真正的主使,终于在这场大火中,不慎露出了獠牙。
良久,他才缓缓伸手,未去扶那几乎瘫软的少年,而是无比珍重地接过残卷。
动作轻柔如触绝世珍宝,又如安抚垂死的魂灵。
他将残卷捧回院中,轻放于石案,这才低声对史角,也对自己言道:“他们烧的是竹简,想灭的是人心。可人心,不是火能净的。”
话音未落,他已扬声命人取来十斤细绢、三斗澄心堂纸与一坛陈年米浆。
史角不解其意,只呆呆望着苏晏在院中另设一案。
苏晏将那半卷焦页平铺于光滑石板,先以浸透清水的薄纱轻覆其上,待焦纸微软,又换干纱吸去多余水分。
随即,他取过软毛刷,蘸清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扫纸面浮灰。
这正是几近失传的古籍修复术——“扑拓法”。
焦脆的纸张正面已然炭化,字迹尽毁,但墨迹早渗纸背。
高温炙烤下,正面纸层化为焦炭,背面却可能因隔绝空气得以保存,其上渗印的墨痕便如鬼影般悄然显现。
史角屏息,在一旁铺开澄心堂纸,手执狼毫,眼不敢眨地紧盯苏晏每一动作。
随着软刷轻扫,湿润细绢覆上,再以拓包轻捶,奇迹发生。
炭黑背景上,一些模糊字迹轮廓竟真的反向显影出来。
史角心神剧震,连忙挥笔记下。
此过程极耗心神,从清晨至夜半三更,主仆二人不眠不休。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份来自《卷四·证人口录》的供词竟被完整复原。
其上清清楚楚记载:“……驿卒陈二狗,于乾元二十三年秋,夜见兵部驿车至沧澜关外,有黑衣人持伪符,与守将交接,调换兵符信物……”
苏晏凝视拓本字迹,双眸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他忽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勘破机的释然:“火能毁物之形,亦能照出藏匿之字。
我原以为此局已死,不想意昭昭,早为我留下这一线生机。”
正当他心潮起伏,院门被轻叩。
柳七娘引着一人走入,竟是夤夜来访的盲琴娘。
她手中未抱琴,只提一只破旧不堪、鼓面松弛的羊皮鼓。
她将鼓递至苏晏面前,声压得极低:“苏先生,此乃火簪儿之父,老鼓师临终托付。
他此鼓是他亲手缝死,绝不可拆。可火簪儿她……她已去了。我昨夜心绪不宁,拆开鼓皮,才见内里夹着此物。”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反复折叠的油布,内里是一张盟书摹本。
苏晏展开一看,心头又是一震。
那摹本笔迹,与他此前自乾元票号查获的密账笔迹完全吻合,正是当年驻守沧澜关的几位边将私下签署的“沧澜换防协议”!
此协议直指他们与敌国私通,故意放开防线,致那场惨败。
盲琴娘又道:“老鼓师还留有一言:‘若鼓不响,就让它哭。’”
苏晏咀嚼这句浸透血泪之言,一个大胆计划瞬间于心中成形。
他当即对柳七娘下令:“立即联络京城七城所有书人,将此‘换防协议’与‘驿卒证词’揉为一体,编出新戏,名为《鼓魂夜》。
告知他们,每场只演一刻钟,结尾必断于‘沧澜血染,谁执笔,谁染血?’一句。莫给答案,要让听者自去想,自去问!”
崔文远很快察觉这股不同寻常的暗流。
不过两日,《鼓魂夜》如瘟疫般传遍京城大街巷。
他心生警惕,换上便服,亲赴最热闹的东市瓦舍。
台上,书人正讲至“御前承旨夜焚册,星图改写定杀局”的惊心处,猛拍惊堂木,戛然而止。
台下数百听众无不扼腕叹息,继而爆发出雷鸣议论,那句“谁执笔,谁染血?”的问句,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崔文远脸色铁青,拂袖欲去。
一只手却拉住他的衣角。
他低头,见一七八岁孩童,仰着真脸问他:“老爷爷,你书里这事儿,是真的吗?”
那一瞬,崔文远如遭雷击,怔立当场,竟一字难答。
他一生治史,以传信史为己任,此刻却在一稚子诘问前,无地自容。
回府,他摒退下人,从枕下翻出那份私藏、未被烧毁的史稿正本。
他对着市面上抄录来的《鼓魂夜》戏文,逐字比对,越看心越凉。
戏文情节,竟与他所录史实有八成相符!
他猛然醒悟,自己倾尽半生心血,最终舍弃良知烧毁的,不过是官定副本。
而真正的史实,早已如蒲公英种子,借书人之口、百姓之议,化曲入巷,成歌为种,在帝国的每一角落悄然生根。
他锁紧书房门,案上烛火摇曳,但他终究未再点燃火盆。
风波再起于三日之后。
护龙河畔,数十名捣衣妇人惊呼着从河底捣衣石下,挖出一个个密封陶罐。
砸开一看,内里竟是用油布紧裹的《补遗》节选抄本。
官府顺线索追查,最终查到城南一家旧窑坊。
窑坊主战战兢兢招供,这些都是前些时日一个叫火簪儿的姑娘托他烧制并偷偷掩埋的。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有人将这些陶罐发现位置在舆图上一一标出,
发现它们的分布方位,竟不多不少,恰好构成一幅北斗七星图——这与当年那份被焚毁的“星坠点”舆图,完全重合!
苏晏立于河岸,望着那些被河水冲刷出的陶罐碎片,在日光下反射点点光芒,如同黑夜中不灭的星辰。
他脑海中,那道久未有声息的金色流光悄然浮现,化作一行崭新字迹:“野火不灭,自有薪传。”
而在相隔数里的国子监深处,崔文远书房内,他默默从匣中取出一枚温润白玉镇纸。
镇纸之上,古朴篆体,深刻一个“史”字。
他拿起镇纸,神情肃穆,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将它压在了那份他熬了一夜写就、即将呈交御前的弹劾奏章之上。
京城舆论被彻底点燃。
《鼓魂夜》的听众从茶楼瓦舍蔓延至街头巷尾,书人被奉为上宾,每日讲场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那句“谁执笔,谁染血”的追问,几成人人口头禅,其声势之浩大,隐隐传入宫城之内。
柳七娘看着这前所未有之盛况,喜不自胜对苏晏道:“先生,我们赢了!民心所向,便是最大的势!”
苏晏却只平静望着窗外喧腾夜色,目光深邃。
他知,这看似燎原的野火,固然烧得痛快,却也将其身完全暴露于猎人视野。
火焰愈是明亮,便愈能吸引那阵试图将它扑灭的狂风。
一场无声的绞杀,正在这喧嚣的顶点悄然酝酿,只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便会露出狰狞的爪牙。
喜欢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