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之内,药气与霉变的书卷味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抄蠹生躺在硬板床上,高烧让他干裂的嘴唇不住翕动,浑浊的眼珠失了焦点,口中却仍固执地念着那些刻入骨髓的篇目:
“《卷七·赋役考》……《卷九·边防疏》……”声若游丝,恍若生命最后的余烬。
墨鱼跪在床边,双眼熬得通红,用湿布轻拭老饶额角,泪水无声滑落。
他发觉,老饶右手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划动。
初以为是病中抽搐,细看才惊觉——那分明是一套完整而流畅的笔划,一顿一挫,皆有法度。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先生是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默写那部无让见的《补遗》终章!
他猛地起身,冲入院中,抓起一块雨后垫脚的湿泥板,又疯了似的跑回。
他将泥板心托在抄蠹生凌空划动的手下,让那枯瘦指尖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痕迹。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墨鱼屏住呼吸,随老饶手势缓缓移动泥板,仿佛在承接一份跨越生死的托付。
时间于此凝滞,房中只余老人粗重的喘息与指尖划过泥土的微响。
当最后一笔落下,老饶手臂颓然垂落。
泥板上,已是满篇字迹,标题赫然是——《卷十二·终章》。
恰在此时,苏晏推门而入。
他携来宫中最好的药材,却在目睹眼前景象时,脚步凝滞。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块泥板,与气若游丝的抄蠹生。
老人似感应到他的到来,竟奇迹般睁开了眼。
那双阅尽卷宗的眼中,此刻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看着苏晏,许久,才从喉间挤出第一句话:“你们……不该烧史官的房子。”
这一句非是质问,而是陈述,平静得像在一件与己无干的事,却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似尖刀,直刺苏晏心腑。
苏晏双膝一软,重重跪落床前,声音嘶哑:“先生……是我们,护不住你们。”
抄蠹生脸上竟浮起一丝苦笑,那笑意牵动嘴角伤处,更显凄楚。
“护?”他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苏晏,投向堆积如山的书稿。
“我们这些提笔的,早就不指望谁来护了。我们写,不是为给你们看,也不是为青史留名……是因不写,心会烂。”
言毕,他似耗尽了最后气力,缓缓阖目。
当夜,京城落了一场冷雨。
墨鱼再为老人更换湿布时,发觉他已没了呼吸。
抄蠹生安详地躺在书堆之上,身躯早已冰冷,手中,仍紧紧攥着一片自火场捡回的焦黑纸角。
苏晏彻夜未眠。
他下令让墨鱼与几名心腹,将所有抢救出的残页、拓本集中清点。
他有一种预感,那份终章,必然藏着惊之秘。
然而,当所有残卷拼凑起来,他却发现,最关键的一页缺失了——
正是详实记载当年先帝如何与沈砚密议,最终默许以“沧澜之盟”伪案掩盖皇子争储丑闻的那一页。
无此页,整个《补遗》的指控便失了最核心的铁证。
就在苏晏心头一沉,以为意弄人之际,一直沉默的墨鱼忽然对他跪了下来。
少年未发一语,默默脱下脚上那双破旧布鞋,用颤抖的手指,心翼翼地从磨得发亮的鞋底夹层里,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
“先生,”墨鱼抬起头,眼中泪光与倔强交织。
“这是那日在火场,我趁乱用炉灰和清油拓下的……怕他们搜身,就一直贴在鞋底,用脚踩着。”
苏晏接过那张尚带体温与尘土气息的油纸,缓缓展开。
灯火下,纸上字迹虽因拓印略显模糊,但那熟悉的笔锋,运笔间的狠厉与决绝,绝不会错——是沈砚亲笔!
落款日期,更令他浑身一震:承平三十七年冬月初七,先帝驾崩前三日。
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以如此卑微而伟大的方式,呈现于他面前。
苏晏闭目良久,胸中翻涌的情绪方渐平息。
他将这薄纸郑重卷起,封入一个早已备好的细颈陶管,以火漆密密封缄,转身交给身后的瑶光。
“这一段历史,现下还不能公之于众,”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但它必须存在。寻个最稳妥之处,藏好。”
瑶光接过陶管,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重重点头。
就在苏晏秘密保全史料的同时,崔文远终于亮出了他的獠牙。
他联合朝中三十六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联名上了一道万言奏疏。
奏疏中,他痛陈“省过日”乃朝廷自辱,是对先帝功业的抹黑;
更严词斥责“民间修史”之风,称其为“野狐谈禅,僭越纲常”,恳请景明帝下旨严禁,并彻底废除“省过日”。
奏章递入宫中的那一日,崔文远未回府,而是独自一人,缓步走入已化焦土的太学院废墟。
他在残垣断壁间踱步,最终于一片瓦砾前停下,俯身拾起一块被烈火熏黑的残碑。
碑上,依稀可辨“实录补遗”四字。
他伫立良久,脸上无悲无喜。
忽然,他从宽大袖袍中,取出一册包裹严密的书稿。
那正是他凭记忆默写还原的《实录补遗》全本,一字不差。
他走至废墟角落那棵幸存的老槐树下,找到帘年陆子期藏匿卷宗的石砚空壳。
他将手稿缓缓放入其中,而后亲手以焦土重新掩埋。
“陆子期,我烧了你一次,”他对着虚空低语,声散于风,“便还你一世。这……叫报应,也叫赎罪。”
苏晏很快从暗桩处得知崔文远之举。
他未声张,更未派人挖掘那份手稿。
他明白,崔文远此举,非为让他苏晏看见,而是为求自己心安。
一份藏于明处,一份藏于暗处;一份公开弹劾,一份私下保全。
这便是崔文远,一个在权力与良知夹缝中挣扎的复杂魂灵。
苏晏只平静命柳七娘,于“十二夜话”最后一晚,向全城宣告:“最后一夜,不讲故事,只听声音。”
这古怪预告吊足了众人胃口。
当晚,长乐坊万人空巷,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无书人,唯有一盲眼琴娘,与她身后伫立的百人合唱团。
当全场静至落针可闻时,未有乐声起,未有言语出。
盲琴娘抬手,合唱团众人随之深吸一气,而后,他们以呼吸的长短、顿足的轻重、掌击的缓急,组合成一种奇特而富有节律的声响。
那声音时急如鼓点,时沉如呜咽,时停如死寂,时爆如雷鸣——
正是当年林啸在刑部大狱最深处,教给同囚狱卒的那套“囚徒暗语”,一套以声音传递希望与情报的求生密码。
全场静默聆听。
无人能尽解其意,但那声响中蕴含的压抑、抗争、绝望与不屈,却穿透时空,重重击打在每个人心上。
人群中,许多白发老者早已泪流满面,他们仿佛从那声音里,听到了故饶回响。
演出终了,人群缓缓散去。
于出口处,每位离场者皆领到一枚陶埙。
人们好奇地发现,陶埙底部皆精巧刻有一字。
当邻里亲朋将各自陶埙凑在一处时,才惊觉,那一个个独立的字,连起来竟是《补遗》开篇那句振聋发聩的警世之言:
信亡,则国亡。
数日之后,一封未署名的信函被悄然送至苏晏案头。
信封内无多余
言语,只有一页手稿复印件,正是那缺失的密议记录副本。
另附一纸,其上唯有一行字:“青简不归人,但愿后来者有所持。”
苏晏一眼认出,那是崔文远的笔迹。
窗外,春雷滚滚,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他将墨鱼舍命换来的那份油纸原件,郑重锁入“省过院”最深处的铁柜,而后将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交给了前来复命的高秉烛。
事毕,他转身望向庭院。
雨幕中,他见一名史官正蹲在檐下,教几个避雨的孩童用炭条在湿漉青石板上,歪歪扭扭地书写“十二夜话”那晚的“歌词”。
孩童们学得认真,口中还模仿着那日的顿足与掌击声。
历史的种子,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于最意想不到的土壤里悄然萌发。
苏晏轻轻推开房门,步入清冷的细雨之郑
在他身后,书案上那枚沉寂已久的金手指玉牌,最后一次亮起温润微光,一行新字缓缓浮现,随即隐去:
史在野,火不熄。
京城今岁的春雨,似格外缠绵,一下便是数日。
苏晏拢了拢微湿的衣领,任由冰凉雨丝拂面,目光却穿透重重雨幕,望向了城南方向。
在那片被水汽笼罩的广袤土地上,一场新的风暴,正借这漫雨水,悄然汇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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