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声。烛火在陈七眼里跳跃,映着一排排泛黄的卷宗,像无数沉默的亡魂。
禋局那份焚香名录上的墨迹早干了,却仿佛还散着檀木和尘埃混合的冷气。
癸未日。又是癸未日。
这日子像根毒刺,深深扎在神都的记忆里,每年靖国公府忌日都会隐隐作痛。
张慎歇—这位在朝中以严谨古板着称的宗正寺卿,亲笔签下的“净火令”,此刻在陈七看来,每个笔画都透着欲盖弥彰的仓皇。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些特制香料烧完的香灰,竟像幽灵般蒸发了。
按大胤典制,太庙之物,哪怕是一撮灰,也得装进陶瓮,深埋在禁山西麓的皇陵界内,以示对祖宗的敬畏。
可这十几年来的每个癸未日,香灰都被一个籍贯已注销的“礼生”带出宫外。
一个不存在的人,带走了不该消失的祭品。
陈七指尖划过东巷驿站周边暗哨的回禀。密报上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
盲眼老乞,每月仅现身一次,癸未子时三刻,风雨无阻。
线索在此交汇,织成一张指向深渊的网。
陈七没惊动任何人。
他只是低声传令,让心腹匠人连夜打造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铜片,上面精心刻了三个字:
“火起于默”。
这枚铜片会被悄无声息地嵌进下一个用于装香灰的陶瓮底部。
他要在这条暗线上,放一个属于自己的记号。
等那只看不见的手,再次伸来。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苏晏放下陈七呈上的密报,面沉如水。他召见了年迈的工部尚书,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他以雨季将至、太庙排水系统年久失修为由,提议由一支经验丰富的老兵工程队入禁山修缮堰坝和暗渠。
这理由无懈可击——既能为那些从边疆退役、无处安身的将士找个体面差事,又能安抚朝中担忧兵士生计的言官。
老尚书对此深以为然,连连称颂陛下仁德。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支工程队里,半数以上都是高秉烛从军中挑出的好手。
他们对地宫结构和土木工程的了解,远胜普通工匠。
第二清晨,薄雾笼罩禁山。
高秉烛一身短打劲装,亲自带队进了西岭。
他们没直奔太庙,而是在错综复杂的堰坝暗渠间反复勘测。
水声潺潺,在高秉烛耳中却像亡魂的低语。
在一处极隐蔽的暗渠深处,他发现了一段被巨石和淤泥刻意封堵的墙体。
清理掉湿滑的苔藓和泥土,一块残破的古碑露了出来。
碑文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却仍有八个字清晰可辨:
“火不焚心,唯忆长存。”
高秉烛瞳孔微缩。
他没声张,只命亲信迅速把碑文拓印下来,随即指挥众人用原处的石块与泥土将古碑原样封回——像从没人来过。
当晚,一张标注着精确坐标的堪舆图出现在民情通政司的密档里。高秉烛在图旁附了句冷峻的批注:
“此处非然淤塞,乃人为断流。”
千里之外的顺州
瑶光公主的“赋税听证会”正进行到高潮。
一名县丞被她当场拆穿伪造减赋文书,意图侵吞善款。
百姓的欢呼声像浪潮涌来。
瑶光脸上挂着从容的笑,心里却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
台下,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妇人紧紧攥着一块手帕。
那手帕边缘焦黑,中央的绣样,竟和她反复出现的梦里那块一模一样。
她强压下心头惊涛,等听证会结束,不动声色地把老妇请到一旁,假意称赞绣工,问这手帕来历。
老妇浑浊眼里流露出悲伤与敬畏。她压低声音,凑到瑶光耳边:
“这是我家男人临死前,从那场大火里抢出来的……他,靖国公让他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交给公主您。”
瑶光的指尖瞬间冰凉。
归京的马车上
她把那块焦边绣帕翻来覆去摩挲了千百遍。
终于在帕角一处几乎被熏黑的折痕里,摸到了几道极细微的凸起。
用指腹细细辨认——那是用一种极隐秘的针法绣成的一个字:
“砚”。
她猛地闭上眼睛。马车外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砚?是谁?
她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只将这方绣帕贴身藏进最私密的荷包。
那块布料上残留的焦糊味,像成了她与那场遥远噩梦唯一的联系。
几乎同一时间,远在河东的柳玿正面临他为官以来最大的危机。
“田榜亭”试点推行不过一月,弹劾他的奏折已堆满了御史台的案头。
今是首次张榜公示的日子。
几百名村民围在亭前,一名壮汉指着榜单怒吼,自家的祖田被安在了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头上。
地方豪绅雇的家丁正想上前驱散人群,制造混乱。
柳玿却一步立上亭台,声如洪钟:
“诸位乡亲!但凡对榜上田亩归属有异议者,皆可持旧有地契前来核验!若有不符,本官当场更正!”
他随即宣布设立“百姓互审团”——每五户推举一名代表,全程监督后续的田亩丈量。
人心稍定。
然而三后,一名乡绅之子竟在光化日下携刀闯入榜亭行刺。
利刃还没触及柳玿衣角,就被早埋伏在人群中的羽林卫便衣当场制服。
柳玿面无惧色,当众从刺客怀里搜出一封密信。
信纸展开,上面一行字触目惊心:
“若榜不成,焚村以乱。”
全场哗然。原本对新政心存疑虑的村民,眼里瞬间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神都,皇宫,深夜
苏晏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摊开那块由陈七千辛万苦寻回拼凑完整的残玉。
玉质温润,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上铭刻的古篆——
“砚护主归,火烬新生”。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密封的蜡丸,将其熔化,露出一封早写好的密函。
他没看内容,只在信封上郑重写下“待瑶光亲启”五个字,而后将其放进皇史宬特制的玄铁保险匣郑
这匣子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
一把仿造成凤钗的样式,早随生辰贺礼送到了瑶光手里;
另一把,则被他亲手埋在了靖国公府那片废墟的地基下。
刚锁好匣门,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刮擦声——像指甲划过窗纸。
苏晏缓缓抬头,目光如电。
只见原本悬挂在屋檐下、用于记录风向与湿度的香灰印,已经不见了。
原处,只留下一根被绷断的琴弦,上面缠着半片被火燎过的焦纸。
纸上,两个墨字淋漓酣畅,带着嘲弄的意味:
“你还记得吗?”
远处钟鼓楼的第五声更鼓悠悠响起,穿透寂静的夜空。
像有人正用所有人都快遗忘的记忆磨成一把无形的刀,不偏不倚,轻轻抵在了他咽喉上。
苏晏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檐下,又转向桌案上那份关于“盲眼老乞”的密报。
敌饶挑衅,竟和香灰的交割轨迹形成了诡异的重合。
静待,已不再是良策。
既然对方喜欢用这冰冷的灰烬做信使——
那他不妨也为这信使,添上一份自己的“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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