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的指尖捻过那份带着颗粒感的勘验文书。
烛火下,墨迹和纸纹都像染了香灰的死寂。
他闭上眼,几乎能闻到那股冷冽的、混着檀木和十几种珍奇药材的异香。
历年宫廷焚香记录像部无声史书,浩繁枯燥。
但在陈七眼里,每条记录都是个节点,串起帝国最庄严或最私密的时刻。
当他把街头那撮香灰的成分分析和《内造上供录》一一比对时,呼吸几近停滞。
二者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配方桨九转渡厄”。
在《内造上供录》里只出现一次——禋局特供,专用于先帝忌辰大祭。
这香,点的不是敬畏,是哀恸;烧的不是祈福,是追思。
它本该只出现在太庙和皇家祭坛,如今却像鬼魅般洒在京城最阴暗的角落。
陈七的心沉下去。
他意识到自己碰到的,远非一桩寻常谋杀案。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翻查近三个月所有禋局的物料领取记录和人员出入名录。
灯花“噼啪”轻响一声。名录末页,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联—
正是案发现场附近出现过的那个净军太监。
此人只是个角色。但他领香的批文上,直属上司的朱印却烫伤了陈七的眼睛:
张慎校
皇帝身边最信任的老宦官,掌宫中礼仪三十年,素以滴水不漏的恭谨谦卑着称,连走路都像怕惊扰地上微尘。
这样一个几乎和“影子”无异的人,竟和这诡异的祭祀之香有了联系。
陈七感到一阵彻骨寒意——比深夜的秋风更甚。
他知道,这条线索一旦递上去,掀起的将是滔巨浪。
而他这叶舟,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他没有声张,更不敢把发现录入卷宗。
他取来一只新牛皮纸袋,把所有比对资料、禋局名录副本全装进去,用火漆封缄。
思忖良久,他在封皮上提笔写下八个字。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此灰非信物,乃祭品。”
这已不是在传信号,而是在揭示一场献祭的开始。
与此同时,瑶光宫
沉香屑在铜炉里无声燃着。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公主梦里的寒火。
这是她第三次梦见那个火光冲的夜晚。
前两次,她只能看见一个高大将军的背影,像山一样为她挡住倾塌的梁木和飞溅的火星。
但这一次,那将军在混乱中回了头。
火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
汗水和灰烬混在一起,眉眼间那份执拗深沉,竟和苏晏有七分相似。
不是完全一样,却像同一块璞玉雕出的两件作品,神韵相通。
“快走!”梦里的将军对抱着她的人嘶吼,声音哑而决绝。
瑶光猛然惊醒。
心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寝衣。她大口喘气,那张脸在脑子里挥不去。
她翻身下床,顾不上披外衣,踉跄着奔向妆台下的暗格,取出一只尘封的紫檀木匣——里面是她少时的一些旧物。
在一卷泛黄的画轴前,她停住了。
这是她七岁时,靖国公林啸入宫献礼,宫中画师奉旨所绘的《靖国公赠礼图》。
图里,身材魁梧的林啸正向先帝躬身行礼。
而他身后,一个穿玄色劲装的青年男子,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那女童正是年幼的她。
画师在青年男子身侧用蝇头楷标注:
族弟,林砚。
瑶光的手指抚过“林砚”二字,又怔怔看向那青年的脸。
画师技艺高超,把那青年和苏晏有别的三分也画出来了——眉梢更锐利些,气质更冷冽些。
但那份神似,却像烙印般无法磨灭。
瑶光浑身颤抖。
一个荒谬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疯长。
她抓起桌上的笔,在宣纸上写:
“苏晏=林砚?”
墨迹未干,她又像被这四个字烫到,用力地、反复地把它们划掉,留下一团混乱墨痕。
她究竟是谁?
那个抱着她的“林砚”又是谁?
如果苏晏就是林砚,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第二清晨,色未明
瑶光独自登上皇城最高的角楼。
晨曦从东方际漫开,金色光辉一寸寸点亮鳞次栉比的万家屋顶。
寒风吹着她的长发,也吹散她一夜的混沌。
她俯瞰着这座仍在沉睡的巨大城池,轻声地——像问脚下的土地,又像问远方的际:
“如果我不是被遗忘的公主,而是被救出的证人……那我,现在到底在帮谁?”
在她为身世迷惘时,一场真切的杀机正在几百里外的栈道上爆发。
柳玿返京的队伍行到一处险要山谷。两侧是万丈悬崖,脚下是木板铺的悬空栈道。
一声巨响,山摇地动——不是山洪,是剧烈的爆炸。
整段栈道连同下方支撑结构瞬间被炸得粉碎。
断裂的木板和碎石像暴雨般坠入深渊。
若非高秉烛提前密令一队精锐羽林卫扮成商旅,在柳玿队伍前后一里处暗中护卫,并对所有险要地段提前勘察,此刻柳玿早连车驾一起坠入万劫不复。
密报以最高等级加急送到苏晏手里时,他正在筹备局的沙盘前推演新政的阻力分布。
他看完密报,脸上没丝毫波澜,眼神却冷得像冰。
他没片刻迟疑,当即下令:
“即刻启用‘三级警备预案’。所有负责清丈田亩、监察军务、引导舆情的三线核心官员,即刻起,皆由羽林卫便衣提供全候护卫,直至另行通知。”
命令清晰、果决,像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布置完这一切,他转身走进正在开会的议事厅。
满屋官员见他进来,纷纷起身。
苏晏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诸位,经过数月努力,《大胤宪纲》初稿已完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宣布:
“其第一条便是——‘自即日起,任何人不得以先帝遗训或祖宗成法为由,阻碍朝廷改革’。”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这句话像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开了所有守旧派势力的最后一道护身符,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旗帜连根斩断。
这是一场不流血的宣战。其震撼力,远胜栈道上那场爆炸。
与此同时
高秉烛在皇城司的密室里,彻夜未眠。
他把一张最新的禁军巡防山脉图和一张百年前的京城水系堪舆图叠在一起,用透光蜡烛从下面照。
两条看似毫不相关的脉络,在烛光下逐渐重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浮现出来——
如果有人西岭一处废弃多年的古堰坝处,用雷管引爆,奔涌的洪水将顺着一条早被世人遗忘的古河道,绕开所有新建防洪堤,精准灌入皇城地基下。
短期内或许看不出影响。
但长此以往,足以浸泡、动摇太庙的梁柱和地宫根基。
这是要从龙脉的根基上,毁掉整个大胤。
高秉烛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拟就一份《关于西岭禁山异动及水文风险的紧急奏报》,请求立刻派工部官员去勘测。
奏报送到了苏晏案头。
苏晏看完,却把它压在下面,没批复。
他反而传召了年迈的工部尚书,没提奏报的事,只是闲谈般:
“老尚书,朕近来观象,又听南方多地雨水偏多,心里总有些不安。不知我朝这祖宗之地,万年基业,是否安好啊?”
老尚书在朝中浸淫一生,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皇帝不问河堤,不问民生,偏偏问“祖宗之地”——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警示。
他当即悚然醒悟。
第二一早,他连早朝都告了假,亲自带一队最得力的水利专家和工匠,以“检修皇家陵寝水道”为名,直奔西岭。
勘察结果令他魂飞魄散——
那条古河道的多处关键泄洪暗渠,竟被人用碎石和铁汁堵死。
整个西岭堰坝已成了个悬在皇城头顶的巨大水囊,险情一触即发。
是夜,四更
鼓声悠悠荡开,为深沉的夜色再添一分凝重。
苏晏在书房单独召见了陈七。
没多余寒暄。
苏晏从颈间取下半块用红绳系着的残玉——玉质温润,上面沾着他的体温。
陈七见状,也从怀里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另外半块。
两块残玉在灯下拼合,严丝合缝,像从未分开。
随着玉佩合一,玉心处,一行用微雕技术刻下的铭文清晰地浮现出来:
“砚护主归,火烬新生。”
苏晏凝视着这八个字,良久。
眼中翻涌的情绪终于归于平静。
他抬起头,望向陈七,声音低沉清晰:
“林砚不是我族弟……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那夜,真正抱着公主从火海里逃出来的人,是他。”
他缓缓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宫阙——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罪恶的源头。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唤醒她的记忆了。”
苏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因为他们害怕——怕她想起来的不是恩人,而是仇人。
怕她想起,当年是谁,亲手点起了那把焚尽一切的大火。”
远处,钟鼓楼的第四声更响悠悠荡开,为这座不夜的皇城计算着流逝的时间。
就在这钟声的余韵里——
太庙厚重的侧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道缝。
一个瘦长的黑影闪身而出,迅速融进更深的黑暗。
他手里提着一只巧的铜制香炉。
炉身尚有余温,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正被夜风吹散。
回到皇城司的值房
陈七把苏晏的半块玉佩和自己的发现放在一处,脑中轰鸣不断。
林砚,兄长,公主,大火,祭品……所有线索都指向那场尘封的宫廷巨变。
他看着那包写着“此灰非信物,乃祭品”的证物,又想起那个从太庙走出的黑影和他手里尚有余温的香炉。
祭祀需要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以及特定的人。
那太监既然能进出禋局,想必在宫中也有固定的当值时辰。
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他脑海:
如果把禋局那份焚香名录,和宫中各处——尤其是太庙这类禁地的宿卫值更记录放在一起比对,又会发现什么?
或许,那名录上冰冷的日期与时辰,将不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张通往真相的时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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