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着。声音沉闷规律,像他此刻的心跳。
陈七的禀报还在耳边——盲眼老乞,子时三刻,石狮焚香,宫墙侧门,净军接引。
这一串看似不相关的词,在他脑子里已连成一条淬毒的线。
线的那头,牵着个潜伏十二年的巨大阴影。
追踪?不。
那只会打草惊蛇。
蛇一受惊就缩回洞,再想引出来就难了。
要让蛇自己出洞,就得在它盘踞的草丛里放把火。
“陈七。”苏晏的声音打破书房死寂,平静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暂停对那老乞丐的所有追踪。另外,传令给民情通政司,立刻拟稿,明早张贴《关于靖国公案民间传闻的澄清公告》。”
陈七一愣,没懂。
现在不该顺藤摸瓜直捣黄龙吗?怎么反而要大张旗鼓澄清旧案?
苏晏像看穿他的心思,目光深邃:
“公告内容有三。其一,朝廷公开承认,当年沧澜关之战,确有军报因故延误,导致靖国公大军未能及时得到驰援。此为失察之过,朝廷不讳。”
陈七心里一震。主动承认延误军报?这等于把刀柄递到政敌手里!
苏晏不管他的惊愕,继续道:
“其二,严正申明,军报延误与靖国公通敌之罪毫无干系,所谓‘通弹纯属构陷。朝廷将重查此案,还靖国公府清白。”
他顿了顿: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朝廷名义,正式邀请当年沧澜关之役幸存将士的家属,不日赴京,作为人证,协助查明真相。
凡赴京者,朝廷负责一切用度,并予以抚恤。”
他每一句,陈七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陈七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毒棋。
公开承认过失,是为麻痹敌人,让他们以为朝廷只是想平息民怨。
而邀请人证,是把饵料撒向暗流汹涌的深水。
那些幕后黑手,绝不可能让知晓当年真相的人证活着到京城。
他们一定会出手拦截。
“大人,这是……”陈七艰难开口,“逼他们动手。”
“对。”
苏晏眼里没有半分温度,“我就是要逼他们动手。与其我们在暗处大海捞针,不如让他们自己浮出水面。
你去办吧。记住,公告要写得情真意切,务必让下人都相信,朝廷这次是下了决心要翻案。”
他是在用那些无辜家属的性命做赌注,赌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会按捺不住,来吞诱饵。
这分量,压得苏晏肩膀微微一沉。
但他别无选择。
一盘凝滞了十二年的死棋,必须投入一颗足够分量的棋子,才能盘活全局。
就在京城因一纸公告暗流涌动时——
千里之外的顺州,瑶光公主走在一条泥泞的乡间路上。
她遵从苏晏的建议,以体察民情为名,私下走访沧澜关战役中阵亡将士的家庭。
她听了太多悲伤故事,见了太多哭干的眼泪。
直到在一间破败茅屋前,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
老妪没像其他人那样号啕大哭,只是颤巍巍地从贴身旧布包里,捧出半幅被火燎去一角的鸳鸯绣帕。
帕子绣工精巧,显然出自名家之手,只是如今沾满陈年血污和岁月尘埃。
“这是我儿……从沧澜关捡回来的。”老妪声音浑浊干涩。
“他,那夜里,他亲眼看到,有人拿走了将军的佩剑……还,他还看见……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姑娘,被人从帅帐里抱走了……”
瑶光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攥住,瞬间窒息。
红衣姑娘?帅帐?
她追上前一步,急切地问:“老人家,您儿子还了什么?拿走佩剑的是谁?抱走姑娘的又是谁?”
老妪浑浊眼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她猛地向后缩,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
“不能……不能啊……我儿了,这事谁提谁死……他还,了……了你会忘了自己是谁……”
最后一句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瑶光神魂深处。
忘了自己是谁?什么意思?
她还想再问,老妪却像见了鬼,猛地关上柴门,再不露面。
当晚,瑶光在顺州简陋的客栈里辗转难眠。
老妪的话和那半幅焦黑绣帕在她脑子里挥不去。
那个被抱走的红衣姑娘,那场离奇大火,那个反复出现在她梦症为她披披风的模糊背影……
一切都像破碎的镜片,拼不拢,又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她鬼使神差铺开纸笔,想把梦里的背影描下来。
可笔尖游走,最终落下的,却是两个她从未学过、却仿佛早刻在骨血里的字——
林砚。
看清这两个字时,一股彻骨寒意从她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她不认识这名字,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熟悉。
几乎同一时刻,河东府衙外
人声鼎沸,群情激奋。
数以百计的佃农手持农具,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官逼民反!清丈土地,赋税不减反增,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柳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哪里知道我们民的苦楚!”
地方官吏躲在柳玿身后,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这正是他们煽动起来的场面,目的就是让柳玿这个新任度支郎中知难而退。
然而柳玿立在衙门台阶上,面沉如水,全无惧色。
他没安抚,也没呵斥,只平静地一挥手。
几名书吏立刻抬出数口大箱,当众打开。
里面是泛黄陈旧的田册。
“诸位乡亲,”柳玿声音清朗,盖过所有嘈杂。
“本官知道你们的疑虑。这些,是你们河东府三年前、乃至十年前的原始田册。
现在,我们把新丈量的数据和旧册子一一比对!”
他随手抽出一本新册,点了一位站在最前方的老农:
“张老丈,你家新录田地为八分,对是不对?”
老农梗着脖子喊:“没错!可我家祖上明明是五亩地!田少了,税还可能要多交,这是什么道理!”
柳玿不答,反而翻开一本旧册,高声念:
“张家村张有德,户籍登记,水田五亩。——这是三十年前的记录。”
他随即又翻开一本较新的册子:
“十年前,张有德名下田产变更为一亩三分。五年前,变更为八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
“诸位请看,你家那四亩二分地,不是被朝廷丈量没了,而是这几十年来,被你们身边的‘大善人’、‘好乡邻’,一分一毫地蚕食殆尽了!
今日清丈,是要将这些被侵占的土地还给你们,何来加赋之?”
他转头对一名吏员道:
“算!就按张老丈这八分地,加上即将归还的四亩二分,合计五亩地,按照朝廷新政,应缴粮几何!”
吏员飞快拨动算盘,片刻后高声回道:
“回大人!按新法,五亩地应缴粮额,比往年张老丈凭八分地缴纳的旧税,还要少三成!”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那老农呆立当场,随即浑身颤抖,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真相像道惊雷,劈开所有饶蒙昧。
人群情绪瞬间逆转。怨愤化为感激,哭声、叩首声响成一片。
柳玿趁势高声道:
“本官在此宣布,自今日起,河东府每村皆立‘田榜亭’!
各家田亩、应缴税赋,月月张榜公示,人人皆可查阅监督!谁敢再侵占一分一毫,本官严惩不贷!”
人群爆发出震的欢呼。
柳玿望着下方一张张朴实激动的脸,眼神却越过他们,冷冷投向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地方官吏。
清丈土地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清算。
夜色深沉
一匹快马在宵禁的街道上疾驰,最终停在苏府后门。
高秉烛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神色凝重如铁。
他顾不上包扎手臂伤口,径直闯入苏晏书房。
“大人!”他将一张油纸包好的拓片拍在桌上,“北境烽燧有变!”
他伪装成商队,循着乾元票号的线索一路查到北境一座废弃烽燧,竟在地下发现个巨大窖藏。
“大量的西域箭簇,还有几百罐火油。守卫森严,不像是边军所为。”高秉烛声音嘶哑,“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展开拓片。
那是一副简略路线图,歪扭线条的终点,赫然指向皇陵西侧的一片禁山。
“我拓印图样后撤离,途中遭遇伏击,是硬杀出来的。”
他指着图纸,一字一顿,“大人,这绝非简单的边患。这是内贼,欲借外势,行逼宫之事!”
苏晏的目光死死钉在图纸上。
他手指缓缓划过图上标记的几处不起眼水洼符号——那些是禁山的水源点,也是整座皇陵风水格局的命脉。
一股寒气从他背脊升起。他缓缓道:
“他们不是要逼宫……他们是想断龙脉。”
一个时辰后
苏晏独自站在皇史宬幽深的主殿里。
他以查阅先帝《起居注》为名,调出了十二年前靖国公案发前后——也就是春三月的所有宫中值班与杂项记录。
烛火摇曳,把他影子投在身后书架上,像尊沉默的石像。
他一页一页翻阅,不放过任何角落。
这些都是内廷太监记录的流水账,枯燥乏味。
然而,就在一本记录内侍省杂物的存档册页脚,一行用极淡墨迹写下的字,攫住了他的视线:
“癸未夜,内侍省奉旨,于禁中焚毁外档三箱。”
癸未夜,正是沧澜关军报抵京的当晚。
外档,通常指宫外递入的、尚未归入正式档案的文书。
焚毁三箱……
苏晏指尖停在那行字上,目光寸寸变冷。
原来证据不是丢了,而是从一开始就被销毁了。
他合上档案,走出皇史宬。
归途的街道空无一人,寒风卷起地上落叶。
就在马车行至一个街角时,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和幡旗的马车,正从对面暗巷缓缓驶出,与他车驾交错而过。
苏晏不经意一瞥,恰好看见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线。
那只手苍老无力,指间却稳稳握着一枚刚刚用香灰压制成型的印记。
借着车内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印记的形状——与陈七描述的、那盲眼老乞在石狮前焚香所留的痕迹,别无二致。
那只手将香灰印轻轻探出车窗,心翼翼放入路边一个不起眼的陶瓮郑
随即,车帘落下,隔绝一牵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顺着风丝飘进苏晏耳朵:
“快了,她快记起来了。”
马车远去,消失在黑暗里。
苏晏坐在自己车里,一动不动,全身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他脑中反复回响的,不再是那句低语,也不是焚毁记录的墨迹,而是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东西。
一个乞丐,一个宫里的人,竟在用同一种东西做记号。
那不起眼的香灰,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千钧之力。
它不再是祭奠的余烬,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十二年前那座黑暗迷宫的钥匙。
苏晏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那街头的香灰,与宫里的香灰,必然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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