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
漏刻声在寂静的京城里格外清晰。
陈七的身影像道融进暗夜的鬼魅,悄无声息穿过重重坊巷,最终停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府邸前。
他怀里的漆匣不过方寸大,却重如山。
刚踏进苏晏的书房,那股熟悉的、混着陈年书卷和冷冽药香的气息就扑过来。
苏晏正背对门,站在一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
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透着一股不动的沉稳。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直直落在陈七手中的漆匣上。
匣子被呈上。
苏晏的视线在那块熟悉的半月形玉珏上凝固了片刻。
温润的玉质,独特的血沁纹路——全在撕扯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他的指尖在碰到玉珏前,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又迅速收回。
像那不是美玉,而是烙铁。
心里已是惊涛骇浪,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这块玉,曾是他亲手放进林府密室最深处的暗格。
那位置,普之下,除了他和林家最忠心的三名死士,再没第五个人知道。
而那三名死士,早在十二年前那场灭门血案里尸骨无存。
如今,这本该永埋地下的信物,却出现在一个市井杀手手里。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苏晏心知肚明——当年的真相,早被篡改、被肢解,成了不同势力手里博弈的棋子。
他没有取回玉珏,反而命人取来火漆印。
烛焰舔着暗红的火漆,把它慢慢熔化。滴落的蜡泪像血,把匣口封得严严实实。
他把漆匣推回陈七面前,声音低沉清晰,不带一丝波澜:
“去查永昌钱庄,自元佑十年至今的所有往来账目,一笔都不能放过。尤其留意,和宫中采办司之间的每一笔暗账。”
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钱,是一切阴谋流动的血。而宫中采办,是最容易被钻营的腐败温床。
与此同时,瑶光公主府
瑶光又一次从那个烈火焚的噩梦里惊醒。冷汗湿透了寝衣。
火光、惨叫,还有那个模糊的、温柔唤她名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夜夜纠缠。
她喘息着坐起,却发现床边的矮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幅像。
画纸微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画里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锦裙,怯生生站在一道朱红宫墙下。
女孩身后,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军正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眼里满是宠溺和不舍。
画卷右下角的题款,只有两个墨色淡雅的字:
“砚”。
瑶光的心猛地一缩。
砚,是她的乳名。一个除了父皇和兄长,再没人知道的名字。
她立刻唤来宫人,厉声询问。
宫人们战战兢兢,只近两日有位奉旨修缮宫中旧档的“老吏”,曾来借阅过靖国公府——也就是林家的旧档案。
瑶光不动声色挥退众人,旋即命心腹去内务府调取当值名册。
记录很快送来。那个“老吏”的登记籍贯处,赫然写着:
“沧澜关外”。
一个冰冷的讽刺——沧澜关外的大片土地,早在十二年前与北狄的战事里就被彻底夷平,早没了所谓籍贯。
这显然是个精心策划的警告,或是一种引导。
她把画像心卷起,藏进妆匣深处。
这件事,她决定暂时不告诉苏晏。
她不想再看他为她的过去分神。更何况,她隐隐觉得,这幅画背后的秘密,需要她自己去亲手揭开。
她提笔写下一封密信,用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的暗号,约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良帅,高秉烛。
她需要他那双能在阴沟里翻出真相的手,去帮她找当年林府侥幸存活的仆役。
朝堂之上,气氛一触即发。
柳玿手持刑房日志的副本,慷慨陈词,直指镇北侯与地方按察使沆瀣一气,伪造囚犯供词,构陷忠良,致使朝廷在北境推行的土地清丈国策严重受阻,无数百姓含冤入狱。
他的声音在太和殿里回荡,每个字都像砸在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心上。
可他话音未落,户部右侍郎便出列反驳,语气轻蔑:
“区区一本地方衙门的日志,错漏百出,如何能证明中枢大员知情?柳主事此举,莫不是因私人恩怨,欲借题发挥,扰乱朝纲?”
紧接着,三名御史应声而出,联名弹劾柳玿“挟私报复,无端构陷,动摇国本”。
一时间,整个朝堂的矛头都指向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年轻官员。
自始至终,位列朝班的苏晏都静坐未语,像置身事外。
直到退朝后,他才在自己的官署里单独召见了面色铁青的柳玿。
柳玿愤懑不平,正想争辩,苏晏却将一份抄录好的《兵驿急递档》递到他面前。
“不必和他们在朝堂上争口舌。”苏晏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十二年前,沧澜关求援军报延迟三日才送到兵部,致使林帅孤军奋战,力竭而亡。”
他指着档案上一个签名:
“你看这里。当日兵部负责签收军报的文书,正是如今带头弹劾你的左都御史的亲侄儿。”
他抬起眼,看着柳玿: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证明他们有罪。你只需要想办法,让全下的百姓都知道——是谁在替那些真正的贵炔罪,又是谁在用百姓的血,染红自己的官袍。”
月上中,城西废弃的皇家马场外围
高秉烛像头蛰伏的猎豹,和黑暗融为一体。
按计划,他早把那批即将被秘密运走的火药中的一箱,换成了装满生石灰的包裹。
子时刚过,几条黑影鬼鬼祟祟出现,和另一伙人接头。
开箱查验的瞬间,高秉烛预设的机关被触动——白色石灰粉猛地爆开,呛得几人剧烈咳嗽,身形瞬间暴露在月光下。
埋伏的不良人一拥而上。一场短暂激烈的追捕就此展开。
大部分人束手就擒,唯有一人反应极快,纵身跳进旁边的护城河,转眼消失在湍急的夜流里。
搜查被捕的黑衣人,从他们身上都发现了带“乾元票号”标记的腰牌。
连夜审讯,真相的冰山一角浮出水面:
这批本该运往九边的军用火药,真正的流向是北境一处早已废弃的烽燧。
而负责掩盖这批物资损耗的,正是每月以“夜巡队”名义上报虚假战损的当地驻军。
高秉烛不敢怠慢,立刻将审讯结果连着自己的建议一并上报苏晏:
“请于九边各镇设立‘军需公示柱’,每旬张贴军资器械粮草消耗清单。军中十年以上老兵,可持军籍凭证随时核验,以杜绝贪墨。”
苏晏的批复很快传回,只有寥寥数字,却力重千钧:
“准,着即推行至九边全境。”
夜深人静
苏晏独自坐在书房,摊开的正是陈七送来的那幅边军密道图谱残卷。
泛黄的绢布上,朱砂和墨线交织,勾出一条条早被遗忘的秘密通道。
他凝视地图,目光像要穿透这薄薄的绢布,看到背后的刀光剑影。
就在这时,窗外忽有微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他猛地抬头——只见书房外的屋檐一角,悬着一枚烧尽的香灰印记。
形状和前夜陈七在杀手伏击之地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户。
夜色浓重,庭院空无一人。
唯有那一缕即将散尽的青烟,在风里留下最后的痕迹。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也是一种炫耀。
敌人就在他身边,近到可以留下印记,却又远到无从追寻。
苏晏缓缓闭上眼,任凭夜风吹着他的脸,低声自语——像问那虚无的夜空,又像问自己:
“你们……到底想让她想起什么?又想让我,忘记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钟鼓楼的更漏声突然响起。
一声裂夜,穿透重重黑暗。
像有谁正在时间的尽头,用指节轻轻叩响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苏晏的双眼骤然睁开,凌厉的寒光一闪而过。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密道图谱。
手指在错综复杂的线路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处早被官方舆图废弃、标注为“东巷”的旧驿站交汇点上。
那里曾是连接南北的咽喉,如今,却只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墟。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你们喜欢在暗处窥伺——
那便索性,为你们搭一个更合适的舞台。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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