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的指尖在冷空气里微微蜷了蜷,又舒展开。
命令无声传下去,像水银泻地,渗进神都最暗的角落。
东巷那只不起眼的陶瓮,在某个寂静的午后,里面的香灰被悄悄换了。
新灰烬里混了肉眼难辨的微量朱砂——它们在灰白里沉睡,等着被特定的温度唤醒。
几名不良人最精锐的暗桩,化成了巷口的修鞋匠、墙角的打盹汉,彻底融进这片街区的日常。
三后的黄昏,暮色四合。
盲眼老乞的身影准时出现。
他步履蹒跚,竹杖敲着青石板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出奇异的节律。
他熟练地摸到陶瓮,用只破碗舀走大半香灰,然后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发一言,像场演了千百遍的默剧。
跟踪的暗桩心如止水,远远跟着。
只见那老乞没像预想中靠近宫城侧门,反而七拐八绕,一头扎进了城南那片龙蛇混杂的贫民窟。
最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一座早已废弃的祠堂门后。
夜半子时,整个神都都睡了。那座破败的祠堂里,却亮起了诡异的光。
幽蓝色的火焰从一只硕大的铜制香炉里腾起来,把几个跪拜在地的黑袍人影子拉扯得像鬼魅。
陈七隐在对面的屋脊阴影里,透过窗棂的破洞往里看。
他看见——随着黑袍韧沉的诵经声,香炉里升起的烟没散,反而诡异地凝聚、盘旋,最后幻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人形由朱砂燃烧后的青烟构成,散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十二年魂不散,今岁当归位。”
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念道,满是压抑的狂热。
话音刚落,那由香灰幻化的人形竟缓缓抬起手臂,遥遥指向皇城的方向。
陈七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气从脊背直窜头顶。
这不是简单的装神弄鬼。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邪术祭礼。
他没冲动,悄无声息地向后撤,对着黑暗中打了个手势。
封锁的命令无声下达。一张大网以祠堂为中心悄然张开,却引而不发。
他要的不是几条杂鱼。是一张能把所有大鳄一网打尽的巨网。
他必须等。等更高阶的人物,踏进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与此同时,瑶光公主以巡视民情的名义,又进了皇史宬。
这次,她的目标明确得令人心惊。
她避开所有人视线,以整理“先帝遗物档案”为借口,直接调阅了十二年前那场大火前后三个月的所有内府采办账册。
泛黄的纸页散着陈旧的气味。瑶光纤细的手指一页页翻过,目光锐利如刀。
终于,她在一本内侍省的账册里,发现了一笔极其突兀的支出。
名目是:采购“特制防火油布”。用途为“封存贵重卷宗以备不虞”。
数量之大,足以把半个皇史宬包起来。
可事后的损毁清册上,完全没有这批油布被焚烧的任何记录。
更让瑶光浑身冰冷的是——这批油布的产地赫然标着“沧澜织造局”。
她记得很清楚,父皇提过:沧澜织造局因工艺落后、连年亏损,早在火灾发生前半年,就被裁撤关停了。
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织造局,怎么能生产出这么大一批“防火油布”?
瑶光不动声色地把这几页账册的编号抄在掌心。
回公主府后,她取出父亲近年批阅奏章的习惯笔记,仔细对照那笔支出的签批格式。
很久,她确认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笔巨额开销,根本没经过皇帝的御笔朱批。而是由时任内府总管直接签押的。
她盯着那伪造的账页,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如果那晚不是意外……是谁,下令用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油布,封死了所有的出口?”
神都的另一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进入白热化。
苏晏授意民情通政司,正式发布了《关于“童谣事件”的调查通报》。
通报内容极详尽——不仅公开了那几个流浪儿的供词,甚至把誊抄揭帖、试图扩大影响的几名低阶官员姓名也一并列出。
而在通报末尾,苏晏亲自添了一句点评:
“谎言常披道德外衣,而真理多生于市井喧嚣。”
此举像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怒了朝中的保守势力。
当夜,就有三名御史联名上书,言辞激烈地弹劾苏晏“蛊惑民众,离间官民,意图煽动民变,动摇国本”。
面对汹涌而来的攻讦,苏晏不辩不怒,反而向皇帝上奏,请求由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素来以公正着称的老学士,主持一场别开生面的“民意听证会”。
他邀请了城中各行各业的代表——有商贩、有挑夫,甚至有私塾的教书先生,让他们列席作证。
听证会上,弹劾的御史们慷慨陈词,历数苏晏新政的“弊端”,声称百姓愚昧,易被奸人利用。
正当他们口若悬河时,一名被邀请来的卖菜妇人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她满是泥土的手指着那名御史,嗓门洪亮:
“大人,你们我们是被蛊惑的!那俺就问你一句话——俺家今年秋税,实实在在比往年少缴了三斗粮,这是真是假!”
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整个会场瞬间鸦雀无声。
那些空洞的“国本”、“民心”之论,在这句最朴素、最真实的质问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几乎同一时间
高秉烛率领的老兵工程队在禁山深处也有了重大突破。
他们在古碑下游约三百步的一处山涧背后,发现了一道被藤蔓和伪装岩石遮蔽的隐蔽铁门。
门后是条向下倾斜的幽深地道——其走向精准绕开了所有明哨暗卡,直通皇陵西侧一处岗哨的视野盲区。
高秉烛没打草惊蛇。
他命人伪装成运土的工人,在地道出口附近看似随意地埋了几根涂有特殊记号的标记桩。
果不其然,第二清晨,刚蒙蒙亮,一支打着“巡山清障”旗号的队伍就开进了那片区域,目标明确地开始掘土,试图填平被“发现”的坑洞。
早埋伏在四周的便衣一拥而上,把他们当场截获。
审讯结果令人震惊——带队的,竟是御前侍卫副统领王承业。此人是公认的太师张慎行的心腹。
高秉烛亲自把他押送到宪政筹备局,附上一份言简意赅的报告:
“此非寻常走私,实为预设退路。”
夜色深沉
苏晏独自一人来到太庙偏殿。
他以“参拜先帝,感怀教诲”为由,请求守庙的老宦官允他独处片刻。
老宦官看着这位身份尊贵又处在风口浪尖的皇子,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躬身退下,关上令门。
殿内烛火摇曳。苏晏在先帝的牌位前静立良久,眼神复杂难明。
忽然,他缓步走向供桌,伸手拂过那只常年不熄的巨大香炉内壁。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的指尖沾上了一丝尚未燃尽的灰絮。
借着窗外透进的清冷月光,他把那丝灰絮捻开,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细腻的香灰之中,竟夹杂着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色丝线。
这种金丝的材质和工艺,他永世难忘。
和十二年前,母亲留下的那个林府密匣的锁芯材质,一般无二。
他缓缓闭上双眼,浑身的血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个横跨十二年的巨大阴谋,终于在他脑中拼凑出了最关键的一块版图。
他低声呢喃,像对这空寂的大殿,又像对那遥远的亡魂倾诉:
“原来你们不只是想让她忘记……你们怕她想起,那把火,是从这庙堂里点起来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苏晏猛然睁眼,却没回头。
一道身影无声地立在殿门的阴影中,手里端着一只造型古朴的香炉——炉内尚有未熄的火星明明灭灭。
一个平和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殿下,时辰到了。”
恰在此时,皇城角楼上的更鼓被敲响邻六下。
悠远而沉闷的声响穿透夜幕。一下,又一下。像命运之门在黑暗中缓缓开启。
预示着一场牵动了无数人命阅祭典,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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