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的调子简单得近乎诡异,像孩子无心的呢喃,却又字字扎心,直指新政的两大支柱——清丈田亩和筹备立宪。
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的杂音。
但当它和那些一夜之间贴满全城的匿名揭帖合流时,就汇成了一股动摇人心的暗流。
揭帖用最粗鄙的话,把清丈官成强夺民产的恶棍,把筹备局官员骂成要断读书人前程的国贼。
瑶光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市上。
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裙,让她完美融进了人群里。
她没有去撕那些揭帖,只是静静观察围观者的反应。
愤怒、怀疑、恐慌……种种情绪在百姓脸上交织。
她注意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在人群里特别活跃。
他们不识字,却能准确地向旁人“解”揭帖上的内容,言语间添油加醋,拼命煽动。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其中一个最瘦的孩子。
看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巷,从角落的破碗里拿起三枚铜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瑶光记下位置。
第二、第三,她换了不同装束,在不同地方观察。
发现所有散播揭帖和童谣的流浪儿,都遵循相似的模式:
每黄昏,在固定的几家茶楼外围,会有一个不起眼的伙计发一叠叠揭帖和几串铜钱。
线索像根无形的丝线,被瑶光耐心地一寸寸抽出。
她乔装成送材农妇,挑着担子,很自然地混进了那家生意最冷清的茶楼后厨。
伙计们对她视若无睹——这给了她绝佳的机会。
她顺着伙计们每日倒泔水的路径,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国子监后街一处僻静的跨院。
院门虚掩,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和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瑶光攀上墙头,借着茂密槐树叶遮掩,朝里望去。
院中石桌旁,竟坐着七八个穿旧官服的男子。
他们不是高官显贵,大多是翰林院的编修、国子监的博士,或是某些衙门里不起眼的低阶文官——正是京城最典型的“清流”。
他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奋笔疾书,誊抄的正是街头那些揭帖。
而在石桌中央,赫然压着一份墨迹未干的草稿,标题刺眼——
《驳宪六策》。
瑶光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用她过目不忘的记忆,把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子里,然后悄无声息滑下墙头,消失在暮色郑
苏晏听完瑶光的禀报,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发出规律的闷响。
他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脸上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
“抓人?”他摇摇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现在抓,他们就成了为民请命、对抗酷吏的英雄。
士林清议涌过来,我们反而坐实‘强夺民产、断绝士路’的罪名。”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这些鱼,不过是被人推到浪尖上的饵。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深水里。”
他不想把这些朝堂上的阴诡给瑶光听,只是温声道:
“辛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介入。”
第二,就在童谣与揭帖的风波愈演愈烈时,一个新机构——民情通政司,以雷霆之势发布了成立以来的第一份公告:《告下读书人书》。
这份公告没有愤怒的驳斥,没有空洞的辩解,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坦诚,历数了几百年来科举制度的种种积弊:
八股取士僵化思想,诗词歌赋无益国是,多少惊才绝艳之士被埋没于格式,又有多少钻营取巧之徒窃据高位。
文章笔锋一转,提出了振聋发聩的改革方向——
“分科取士、实务试策”。
将下学问分为格物、律法、农桑、军略、经济等数科,学子可依其所长报考;
考试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而是以解决具体问题的“实务策”为主。
更重要的是,公告最后,苏晏以筹备局的名义,盛情邀请下各大书院的宿儒名士、青年才俊入京,共议新规,同商国是。
这一手釜底抽薪,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读书人最重风骨与名声。
苏晏将姿态放得极低,把他们从改革的对立面,拉到了参与者的位置上,一下子分化了整个士林阶层。
紧接着,陈七奉命在京城各大酒楼茶肆里,不经意地“泄露”了一桩旧闻:
那位近日上蹿下跳、抨击立宪最激烈的侍讲学士周大人,其家族往上数三代,竟无一人是通过科举正途入誓——全凭祖上荫庇,捐官买爵。
舆论瞬间反转。
一个连科场都没进过的“门荫户”,有什么资格代表下寒门学子,去扞卫科举的“神圣”?
“伪清流”的帽子一旦扣上,就再也摘不下来。
那些原本跟着摇旗呐喊的读书人顿时脸上无光,纷纷噤声。
连一向守旧的翰林院,都有几名平日不问世事的清贵翰林,联名上书,恳请陛下早日革新科制,以开万世太平。
京城的风波看似平息。千里之外的潞州,却掀起了另一场血雨腥风。
柳玿是在视察一处新丈量出的隐田时遇刺的。
刺客扮作引路的农夫,在山间径暴起发难。
好在柳玿身边亲卫都是百战精锐,反应极快,几招之内就把刺客制住。
然而,那刺客竟悍不畏死——不等审问,就咬碎藏在齿间的毒囊,当场气绝。
亲卫从他身上搜出一柄样式古朴的短龋刃柄上清晰地刻着一枚家族徽记:
镇北侯府的苍狼啸月图。
消息传来,柳玿的幕僚们大惊失色,纷纷劝他立刻上奏,弹劾镇北侯。
镇北侯是军中元老,向来与苏晏不睦,有此铁证,正是扳倒政敌的大好时机。
柳玿却总觉得事情透着股不出的诡异。
他没有声张,只命人暗中去查刺客的户籍。
结果令人不寒而栗:户籍册上清清楚楚写着,此人乃镇北侯府的一名家奴,早在三年前就因恶疾暴毙,户籍也已注销。
一个死了三年的人,如何来行刺?
柳玿背后渗出冷汗。
他立刻意识到,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他当机立断,对外宣称自己遇刺重伤,闭门谢客,连潞州知府的探望都一并回绝。
暗地里,他却以清丈总办的身份,调阅了潞州府衙近三年来所有的死刑案卷。
昏暗烛光下,他一卷一卷翻阅,终于发现一个可怕的规律:
在十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卷中,那些被判处斩立决的囚犯,都在行刑前几日“意外暴北于狱郑
而这些“暴北的囚犯,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曾因各种原因,短暂接触过清丈局的内部案卷。
柳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
他立即把这些案卷用油布层层包好,以火漆密封,交给自己最心腹的亲卫,命他绕开所有官道驿站,从路日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苏晏手郑
随行的,还有一封只有一句话的密信:
“有人在用死人杀人。”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内
高秉烛也正面临着一场不大不的风波。
他奉命整肃军纪,查处了一名虚报伤并冒领双倍军饷的退役校尉。
按律,此举当以欺君论处,轻则流放,重则问斩。
就在高秉烛准备下令拿人时,那名身经百战的校尉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铁打的汉子哭得涕泪横流:
“将军!我不是为自己!我手下三个兄弟,都死在了漠北的风沙里!
朝廷的抚恤金迟迟不到,他们的婆娘孩子都快活不下去了!
我多领的这点钱,全都分给了他们!他们的名字,除了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有谁记得!”
一番话,得在场官兵无不动容。
高秉烛挥退左右,独自在帅帐中枯坐了一夜。
亮时,他眼布血丝,却目光清亮。
他召集了军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兵代表,共同议事。
他没有谈罪责,而是提出了一个新方案——
“抚恤分级制”。
不再是一刀切的抚恤,而是根据士兵的服役年限、战场功勋、伤残等级,划分出不同等级的补贴标准。
战功卓着者,其家人可享终身俸禄;伤残退役者,保证其衣食无忧。
同时,他提议在京郊择一处风水宝地,立“阵亡将士名录碑”,将百年来所有为国捐躯的将士姓名一一刻上,供后人瞻仰。
方案上报后,苏晏的朱批很快下来,只有寥寥数字:
“准行,并入军政改革草案。”
消息传开,军中原本因裁军和严苛军纪而积累的怨气,如春雪遇阳,悄然消融。
士兵们或许不懂什么立宪大道理,但他们懂,谁是真心把他们当人看。
就在各方暗流涌动之际——
陈七在自己的住处,收到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和来处的密信。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片被烧得焦黑卷曲的香灰印。
陈七的心猛地一跳。
这香灰印的质地和香气,他再熟悉不过——与不久前,苏晏在角楼上亲手焚毁的那枚调动暗卫的秘印,一模一样。
他心翼翼地展开那片脆弱的灰烬。只见上面用特殊药水浸泡后,显现出八个字:
“子时三刻,钟鼓楼西檐。”
这是一个他从未听闻的接头暗号。
苏晏手下的所有密探,都由他一手调配,绝无可能绕过他。
陈七的第一个念头是陷阱——但那枚香灰印做不得假,那是只有他和苏晏两人知晓的秘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苏晏。
如果这是敌人针对主上的阴谋,他必须自己先去探个究竟。
子时三刻,夜凉如水。
陈七一身夜行衣,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钟鼓楼高耸的西侧飞檐。
月光下,檐角空空如也,并没有人影。
他心中疑窦更甚,正准备撤离,眼角余光却瞥见檐角下方的阴影里,似乎倚着什么东西。
他伏下身子,探头望去——
那是一只古筝。
筝身遍体乌黑,看得出是名贵之物,但其中一根筝弦却突兀地断了,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他的目光顺着筝身往下,落在了筝尾处一行用篆雕刻的鎏金字上。
当看清那行字时,陈七如遭雷击,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
那上面刻着:
“癸未年赐瑶光”。
癸未年……十二年前,靖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夜。
而这只筝,正是宫中赐给当时还是公主的瑶光,作为她十岁生辰的贺礼。
他猛然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血夜,他奉密令潜入火光冲的靖国公府,救出的那个被浓烟熏得昏迷不醒、高烧不止的女孩。
她醒来后,便忘却了一切,只记得自己叫瑶光。
陈七死死盯着那根断弦,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不,不仅是知道。
那个人,正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试图唤醒公主沉睡了十二年的记忆。
这根断弦,就像一个楔子,要撬开那道被鲜血和烈火封印的记忆之门。
而门后,是足以将一切都颠覆的惊秘密。
他不敢想象,当瑶光记起一切时,会是何等光景。
他只觉得,那根断弦仿佛不是绷在筝上,而是缠在了自己的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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