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被带进苏晏书房时,腿肚子还在打颤——不是累的,是亢奋和后怕。
他把柳玿的密信呈上,一五一十复述河东三府的骗局。
从那些笔迹如出一辙的“万民献田书”,到被堵在账房里、面如死灰的官吏,又到柳玿当着所有人面,把那叠谎话连篇的田契一把火烧光时的冲怒火。
苏晏静静听着。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脸上没有意外。
听到柳玿怒焚田契时,他眼底才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步棋,柳玿走得急了,却也恰到好处。
一个忠心耿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酷吏形象,足以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地方官夜不能寐。
但光有怒火不够。
怒火只能烧掉纸上的伪装,烧不掉盘根错节的根。
他们低估了苏晏。
他从不屑做二选一的题目。
第二清晨,户部尚书被急召入宫。
这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雷霆震怒,连安抚圣意、为同僚转圜的辞都想好了好几套。
可他看到的,是苏晏气定神闲地在品新茶。
“张尚书,”苏晏放下茶盏,声音平得像在聊气,“河东的事,想必你听了。”
张尚书心头一紧,躬身道:“臣……略有耳闻。地方官吏胆大妄为,伪造文书,欺君罔上,实乃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苏晏笑了笑。那笑容让张尚书背脊发凉。
“若真一一查办,只怕我朝的刑部大牢要人满为患了。法不责众,何况,他们背后站着谁,你我心知肚明。”
张尚书冷汗瞬间下来了,不敢接话。
“堵不如疏。”苏晏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河东三府的位置。
“强行清丈,阻力重重。既然他们想把事情闹大,那我们就让它再大一点,大到让所有百姓都参与进来。”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张尚书匪夷所思的提议:
“朕意,设‘清丈监评台’。”
“清丈监评台?”
“对。每府、每县,乃至每乡,都立公开榜单。
把所有已清丈登记的田亩——业主姓名、田地四至边界、亩数品级——一一列明,昭告下。
允许治下任何百姓,实名核对,实名举报。凡举报属实,查没的隐田,可按三成奖予举报人。”
苏晏转过身,目光清澈锐利:
“张尚书,你,这世上谁最清楚一块田地究竟是谁家的?”
张尚书恍然大悟,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
是邻居。
是那些世代耕作于此,对一沟一壑、一垄一亩都了如指掌的佃农和自耕农!
官府的账册可以伪造,但乡里乡亲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哪里是“监评台”?
这分明是一张用下百姓的口舌和记忆织成的罗地网!
此策看似温和——不兴师问罪,不搞株连,却比任何酷刑都致命。
它将勋贵与官吏藏在暗处的矛盾,直接摆到太阳底下,让那些被压榨最狠的泥腿子,亲手来撕开主家的画皮。
“真田假不了,假名瞒不过邻里。”苏晏轻描淡写地总结,像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前几还在弹劾柳玿行事酷烈、有伤官箴的御史们,瞬间噤声。
仅仅十,平静的河东三府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波澜骤起。
无数蛰伏已久的佃农,拿着盖手印的联名举报信,涌向新立的监评台。
各地官衙门前人头攒动,那些被伪造成“自愿献田”的贫户,成了最理直气壮的原告。
结果令人咋舌——河东一地,浮出水面的隐匿田产高达十七万亩。
背后牵连的田主,赫然包括了七名在朝御史的直系亲属。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顺州
瑶光公主正在体察民情。
她没惊动地方,只带两名侍卫,一身布衣,混迹市井茶肆。
一个烟雾缭绕的午后,她听见邻桌一个老挑夫压抑的哭声。
“老爷啊,这日子可怎么过……”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
“我家就那二亩薄田,辛辛苦苦一年,收成跟往年差不多,可去交粮,竟比去年多交了三斗!”
瑶光心头一动。
等老人情绪稍平,她上前攀谈。
顺着这条线,她暗中走访了十几户农家,又设法弄到一份县衙的赋税征收底册。
两相对比,一个藏在数字间的秘密浮出水面。
朝廷推邪折色银”,本意是方便百姓,允许将部分实物赋税折算成银两缴纳。
可到霖方,这成了一门生意。
官吏们擅自提高折算比率——市价一斗米值一百文,他们按一百二十文折算。
多出来的二十文,就以“纸墨耗损”、“仓储火耗”等名目,中饱私囊。
这笔钱,对富户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那老挑夫,三斗米是他一家半个月的口粮。
回京后,筹备局例会上
一名财政参议还在夸夸其谈新政带来的账面增长,瑶光“啪”一声,把两本账册摔在桌上。
一本是顺州县衙的官方范本,字迹工整,条目清晰。
另一本,是她从民间收集来的、一张张被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收据。
“诸位请看,”
瑶光声音清冷如冰,“你们写的字,是墨。可百姓交上来的钱,是血。”
满堂死寂。
苏晏看着瑶光眼中不加掩饰的怒火与悲悯,心中既欣慰,又沉重。
第二,一道政令从政事堂发出,在全国推行新式“三联票据制”。
凡涉钱粮收支,一式三份——一联存官府,一联归百姓,一联由独立的审计司封存备查。
三联票据编号唯一,相互印证,从源头杜绝层层加码的可能。
文官体系的蛀虫被一只只揪出,武将集团的壁垒同样顽固。
高秉烛在整编京畿卫戍部队时,遇到了最直接的抵抗。
羽林卫的旧将们,以先帝亲封的“铁脊将军”赵元垏为首,公然集体抗命。
赵元垏站在操演场上,声如洪钟:
“我们只认军功和资历!老兵,不听白身管!”他口中的“白身”,指的就是没有战功、仅凭苏晏信重上位的高秉烛。
高秉烛没当场发作。
他不声不响,反而客气地邀请赵元垏一起去西山大营,点验新到的军械。
赵元垏冷哼一声,欣然前往——他倒要看看,这个文人出身的统帅能玩出什么花样。
去西山的路上,高秉烛的车队“恰好”行到一处连日阴雨造成的泥泞路段。
几辆拉着粮草的马车轰然侧翻。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泥水,洒了一地。
赵元垏勃然大怒,指着高秉烛鼻子痛斥:
“调度无能!连行军这点事都办不好!”
高秉烛没辩解,默默从怀里递过去一份清单。
“赵将军,息怒。”
他声音平静无波,“这是上月羽林卫的军饷发放记录。您麾下三百一十六名弟兄,实领八成。
而这些洒在地上的米,就是他们被克扣的那两成口粮。”
赵元垏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
他看着清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看泥地里那些被他的兵视为性命的粮食,脸上火辣辣的疼。
克扣军饷,这是军中潜规则。他自己也曾是受益者。
但此刻,被高秉烛用这种方式血淋淋揭开,他才意识到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所标榜的“老兵”尊严,是建立在盘剥自己袍泽的基础上的。
沉默了很久。
这位以脊梁如铁着称的老将军,在所有人注视下,双膝一软,直直跪进了泥泞里。
他没再看高秉烛,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一捧一捧把混着泥沙的米粒往粮袋里收。
当晚,赵元垏主动交出了羽林卫兵符。
就在新政推行似乎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时——
皇城东巷,一处废弃的驿站里。
陈七在深夜寒风中,挖出了一个埋藏十二年的铁海
盒里,是当年沧澜关守军的临终血书,和一张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边军密道图谱。
这是林氏一案最后的遗物,是足以证明当年惨案另有隐情的铁证。
他本想立刻将此物呈交苏晏——这是他潜伏多年的终极任务。
然而,就在他要合上盒盖时,指尖触到盒底,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刻痕。
他凑近火折子的微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行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字:
“若见此物,勿言于主。”
这是当年林府培养的死士之间才懂的暗语,只有最核心的几人知道。
意思是:此物干系重大,恐主公因旧情或仁慈心软,做出不利于大局的判断,须由执剑者自行处置。
陈七拿着那张图纸,凝视许久。
火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
他想起苏晏提及林家旧事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权臣的温情。
最终,他做了个违背“任务”的决定。
他把那张能让大夏边防洞开的密道图谱凑到火苗上,看着它一点点卷曲、焦黑,化成灰。
只留下了那份血书原件。
第二清晨
一个崭新衙门——民情通政司,在皇城边正式挂牌。
这是苏晏设立的、旨在绕过中书省直接收集民间舆情与百官动态的机构,权力极大。
作为首任主官,陈七在挂牌仪式上,当着所有新任吏员的面,宣布邻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铁律:
“自今日起,所有呈递上来的密报,无论等级,皆须经由三人联署签名方可启封阅览。”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
“记住,权力,不能再由一人执掌。”
话掷地有声。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他选择相信苏晏。
但他更相信——绝对的权力,哪怕是握在最信任的人手里,也需要一把笼子。
京城局势,在这一连串雷霆手段下,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明。
旧勋贵偃旗息鼓,新政令畅通无阻,百姓交口称赞。
然而,在这片看似歌舞升平的表象下,一股阴冷的暗流,正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悄然汇聚。
那些在清丈风波中失去土地的乡绅,那些被断了财路的胥吏,那些被削了兵权的旧将——他们的怨恨没消失,只是被暂时压了下去。
胜利的喜悦,往往会让人忽略失败者最后的诅咒。
就在苏晏他们以为已经扼住旧时代咽喉的时候,京城最偏僻的几条巷陌里,一些衣衫褴褛的孩童,开始拍着手,唱起一支新的、调子古怪的歌谣。
歌词简单又恶毒,像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刺向新政最敏感的神经。
起初,只是三五个孩童玩闹时哼唱。
很快,它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城市的暮色与晨雾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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