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扫过紫禁之巅的琉璃瓦,檐角残雪凝成冰凌,泛着清冷的光。
金銮殿内,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压得低低的。
御座上的年轻子,面容因紧张有些发白,但握着明黄诏书的手,却稳稳的。
他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宗亲勋贵,越过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最后落在人群里那个青衫身影上——
苏晏。
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清晰声音,将诏书上的字砸向这座古老殿堂:
“奉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设宪政筹备局,草拟《大胤宪纲》,限百日内成稿。
凡涉及军政、财政、司法之重大决策,须经三老会议审议方可施协…”
《立宪诏》像道惊雷,在死寂的朝堂炸开。
宗室亲王们脸色瞬间铁青,交换着愤怒的眼神。
攥紧的拳头在宽大朝服下微微发抖。
这意味着,皇帝不再能被他们轻易左右。
他们世袭的特权,将被一个桨宪纲”的陌生枷锁捆住。
苏晏静静站着,感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敬畏的,怨毒的,探究的。
他没看皇帝,也没理会那些根基被触动的王公贵族。
他的思绪,飘向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宫变,飘向用生命为他、也为这新局铺平道路的挚友——
李崇文。
宪政筹备局设在了前朝的内阁大堂。
尘封的院落被打扫干净,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亮堂内肃穆的众人。
按官阶,苏晏作为首辅顾问,该坐首座。
但他将一张黑漆座椅空了出来,亲自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灵位,恭恭敬敬供在上面。
灵位上书:“大胤忠愍侯李公崇文之位”。
他环视众人,声音平静却有力:
“此制,始于忠魂未冷。李侯以身殉国,所求者非为一人一姓之荣华,而是为下苍生开万世太平。
今日我等坐于此堂,当以李侯之志为志,时刻不敢或忘。”
满堂官员,无论真心假意,皆起身,向那灵位深深一揖。
苏晏此举,不止是缅怀故人。
更是为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立下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道德基石。
就在众人以为会议要开始时,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瑶光公主一身素雅宫装,褪去所有饰品,毅然出列,对着苏晏和众人福了一福。
“苏相,诸位大人,”她话语清晰坚定。
“瑶光自请卸去公主封号,以一介民女之身,入筹备局任‘舆情察访使’一职,专司体察民情,收集民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苏晏抬眼,看见她眼中那份与李崇文如出一辙的决绝。
他没立刻答应,而是问:
“为何?”
瑶光直起身,目光坦荡:
“因为百姓不怕官大,只怕官黑。新政欲行,民心为本。
若这宪纲条文,仍是之乎者也,仍是只有我等读得懂的官样文章,那便与百姓无干,终将沦为一纸空文。”
她顿了顿,声音更清亮:
“瑶光不才,愿走遍京城街巷,去听听挑水的、卖材、守城的兵丁,他们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今后我们拟定的每一项条款,都要让他们听得懂,看得明白,知道这与他们的身家性命相关。”
苏晏久久凝视她,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笑。
他点零头,沉声道:
“准。传我之令,即刻起,筹备局所有会议记录、公示文告,皆改用白话文体,务求妇孺皆知。即刻誊抄今日之会议概要,张贴全城!”
他知道,瑶光这一步看似微,却将为这场宏大变革,注入最坚韧的生命力。
变革的齿轮,一旦转动便势不可挡。
几后,清丈田亩的政令下达。
柳玿被任命为“清丈田亩总督办”——这是个足以将他置于火上烤的职位。
临行前夜,他独身来到苏府。
月色下,柳玿面容凝重:
“苏兄,此去河东,乃是皇亲国戚、勋贵门阀的田产腹地。
若他们以祖宗之法、皇家体面为由,公然阻挠,我当如何处置?”
苏晏没直接回答。
他将柳玿引入书房,从书架最深处取出一本尘封的《洪武实录》,翻到一页,指给他看。
烛光下,一行朱笔批注过的墨字触目惊心:
“凡抗丈量者,无论贵贱,籍没其产。”
苏晏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之音:
“你看这里,柳兄。这不是我的,是太祖皇帝的。
你此去,是奉太祖之法,行社稷之公。谁敢阻拦,便是与祖宗为敌,与国法为担”
柳玿盯着那行字,眼中最初的忧虑被一种豁然开朗的锐气取代。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压抑许久的快意与决断。
他向苏晏长揖及地,转身大步出门。
门外,百余名从寒门士子中新募的吏员早已整装待发。
他们眼中闪着对未来的渴望,和对旧秩序的挑战。
这支队伍,像把锋利的楔子,浩浩荡荡开赴河东,准备撬动帝国最坚固的基石。
与此同时,京畿驻军营盘里
一场无声的较量也在上演。
高秉烛奉命整编军队,裁汰冗员,清查军饷。
他破荒设立了“军民共监委员会”,将几位在军中德高望重却不识字的老兵代表请了进来。
一名世家出身的将领当场发难,指着满手老茧的老兵,高声质问:
“高都督!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军饷账目何等繁复,让这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丘八来监管,岂不是大笑话?”
高秉烛没动怒。
他拿起一本刚查抄的账册,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数字:
“这上面写着,去年腊月,拨发冬衣五千件,米粮三千石。”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所有将领,最后落在那几个局促不安的老兵身上。声音陡然转为沉痛:
“可他们记得——去年那个冬,他们一个连里冻死了三个弟兄,他们的孩子在家乡饿死了。”
他盯住发难的将领:
“你告诉我,这笔账,究竟是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人看得更明白,还是他们这些亲历生死的人,记得更清楚?”
整个营帐瞬间死寂。
那名将领脸色涨成猪肝,一个字也不出来。
在“饿死”这个词面前,任何关于“账目繁复”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耻。
夜色深沉
苏晏独自登上皇城东北角的角楼,冷风吹着他青衫。
万家灯火在脚下铺开,像片星辰的海洋。
陈七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低声汇报:
“主上,‘百眼网’已遵照您的吩咐,正式转型为‘民情通政司’,各地分支正陆续挂牌,专司上达民意。
京中几位亲王表面上对《立宪诏》俯首帖耳,但暗中串联,动作频频。”
苏晏没回头。
只是望着际那一线即将破晓的微光,轻声自语——像对陈七,又像对自己:
“十二年前,我从大理寺的死牢里爬出来,心里只想着复仇。
直到今我才渐渐明白,真正的棋局,从来不在金銮殿的方寸之间,而在这一片广袤的人间。”
他从怀中取出个瓷瓶,倒出些细腻的灰烬。
那是他为父母兄长烧了十二年的香,最后一炉的香灰,被他碾碎制成的印记。
他曾发誓,要用这枚印记,在所有仇饶罪状上盖章。
而现在,他张开手,任凭夜风将那承载无尽仇恨的灰烬吹散,融入这京城的万家灯火。
远处,钟鼓楼的晨钟被敲响。
一声,又一声,沉雄悠远。
钟声像为一个腐朽的旧时代送葬,也像只无形的手,为一片崭新的空,轻轻推开了门。
苏晏知道,柳玿在河东将面临血雨腥风。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第一份浴血战报的准备。
然而,就在诏书颁布的第七清晨——
一份来自河东的加急文书,送到了他案头。
比他预想的任何冲突都要早得多。
那风尘仆仆的信使,脸上没有恶战后的惊惶疲惫,反而带着种近乎荒诞的、混杂狂喜与迷茫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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