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静被苏晏平静的声音打破了。
他没看首辅柳玿,也没看那些惊疑不定的同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龙椅那片明黄之上。
今日,他所求的早已不是个人荣辱。
“臣,请传第一位证人,原武德军军医,曹伦。”
话音落地,殿门外传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在两名黄门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进来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官服,干干净净。
这就是十二年前勘验青崖岭战场的军医曹伦。
早已致仕还乡,如今被一纸密令从千里之外,带回了风暴中心。
老者颤抖着跪下,浑浊眼里满是恐惧。
他不敢看任何人,只把额头死死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苏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温度,却不容置疑:
“曹军医,十二年前,青崖岭一役,你亲至战场。请你告诉陛下,告诉满朝诸公,那三百忠魂,是如何战死的?”
曹伦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格格轻响。
殿内所有饶呼吸都停了,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
兵部尚书周愃脸色开始发白,握着笏板的手指骨节突起。
“回……回禀陛下……”曹伦声音细若蚊蚋,却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清晰无比。
“青崖岭……三百一十七具尸骨,无……无一处刀伤、箭创。剖验尸身,胃袋空竭,肠无余物……确系……确系力竭饿保”
朝堂炸开了锅。
不是战死,是饿死?
这简直是大的笑话!
意味着所谓的“力战殉国”,从头到尾就是弥大谎。
苏晏没理会周遭哗然。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曹伦,语气陡然凌厉:
“既是饿毙,为何军报上写的却是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是谁,上报的这份战功?”
这问题像柄重锤,狠狠砸在兵部尚书周愃心上。
曹伦身子猛地一僵,像被抽干了力气。他艰难抬头,目光越过人群,最终落在脸色惨白的周愃身上。
“是……是时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周愃,周大人。”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周愃。
周愃脑中文一声,眼前发黑。残存理智告诉他:完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提着官袍下摆就往殿外冲。
刚跑出两步,殿内廊柱后闪出两道黑影,如鹰隼般迅捷——一人扣肩,一人绊腿,瞬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是高秉烛埋伏的靖安司武士。
周愃像条离水的鱼,徒劳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苏晏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计划中微不足道的注脚。
他再次转向曹伦,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直透人心的寒意:
“周愃一介主事,安敢一手遮,欺上瞒下?曹伦,我再问你一遍,是谁,令你篡改军报,将饿殍写成英烈?”
这一问,如同催命符。
曹伦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他知道自己已没退路。苏晏今日把他带到这里,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与其被灭口,不如赌一把。
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
“军报呈上御前,迎…有圣裁批红。兵部的勘合印信,至今尚存!”
“圣裁批红!”
四个字如惊雷滚过,整个太极殿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这意味着,皇帝亲自在这份伪造的军报上盖了印。
他们不敢抬头看龙颜,只能感觉到一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恐怖威压从御座上弥漫开来。
皇帝脸色铁青,握着龙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苏晏,眼神里是滔怒火,还有一丝被精准击中要害的惊骇。
苏晏却仿佛没看到皇帝的震怒。他微微侧身,对着殿外扬声道:
“传第二位证人。”
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园丁,西山皇家别院的杂役。
他显然没见过这等阵仗,一进殿就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苏晏声音稍稍放缓,带着一丝安抚:
“老丈无需害怕,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如实禀报即可。你可还记得,庚戌年秋,内库总管太监李茂,曾去过西山别院几次?”
老园丁战战兢兢回忆:
“回……回大人,记得。李总管那段时日,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来一次,每次都带着几个太监,用马车搬运箱笼入库。
的……的有一次不心撞翻了一只箱子,箱盖开了,瞥见里面都是些文书卷宗。
那箱笼侧面,的还看到……看到刻着几个字……”
“刻着什么字?”苏晏追问。
“庚戌年……兵符。”
此言一出,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玿眼中精光一闪。
庚戌年,正是青崖岭事发之年。
兵符本该由兵部和内廷共同掌管,岂能私藏别院?
苏晏转身,命身后的陈七呈上一叠厚厚文书——那是他早已命人从乙字库中拓印出的出入库名录复印件。
“陛下,此乃臣从乙字库中找到的庚戌年内廷用度名录。臣请与内库存档的原始账目进行比对。”
皇帝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知道苏晏设下了连环套,却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
内库太监很快捧着一本厚重册子上来。
两相对照,一个惊饶事实摆在众人面前——
内库的原始存档上,凭空少了七日的记录。
而那七日,恰好是老园丁所的、李茂频繁搬运箱笼的日子!
证据被人为抹去了!
就在此时,首辅柳玿终于抓住机会。
他猛地出列,手持笏板,声如洪钟:
“陛下!账目可销,人事难掩!臣恳请陛下,即刻调阅司礼监当日的值班簿,彻查当日所有接触过兵符勘合的内监!”
这一击,精准打在皇帝软肋上。
司礼监是内廷核心,值班簿更是机密中的机密。
调阅它,无异于将皇帝的家底翻出来给外臣看。
皇帝的面色瞬间剧变,从铁青转为煞白。
他看着柳玿,又看看苏晏,第一次感觉到那种被臣子逼入绝境的无力与羞辱。
然而,柳玿的请求合情合理,他根本无法拒绝。
不等皇帝开口,殿外再次传来通报声,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吏部右侍郎李崇文大人家仆,殿外求见!”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崇文?那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顽固?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一名同样年迈的家仆被领了进来。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封蜡封的信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启禀陛下,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在一个时辰前,于城南义学……去了。
他临终前嘱咐人,若他不能亲至金殿,便将此遗书呈上,代他一言。”
老人死了?就在今日对质之时?
这巧合,让殿内众人心中寒气大盛。
太监接过遗书,呈给皇帝。皇帝没看,只是示意他当众宣读。
遗书内容不长,但字字泣血。
原来十二年前,李崇文也曾对青崖岭一案心生疑窦,暗中调查。
他曾通过特殊渠道,见过真正的庚戌年兵符副印的拓本。
他以生命担保——那份拓本上的纹路细节,与如今陛下御案上作为罪证的那份,截然不符!
遗书最后,只有八个字,是李崇文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法可欺,心不可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殿中破碎了。
义学之内,李崇文身前那座香炉恰在此时倾倒。
余烬散落,瞬间成灰。
“妖言惑众!乱臣贼子!”
两位一直站在皇帝身侧的亲王终于按捺不住,咆哮着跳了出来:
“来人!将这些叛党给本王拿下!”
他们豢养的数十名亲兵闻声而动,拔出刀剑就想往金殿里闯。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殿门的一刻,异变陡生。
宫城之外,西苑禁军大营的方向——
瑶光面无表情地举起了一面黄铜令牌。
霎时间,早已待命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迅速接管并封锁了紫禁城的四大宫门。
亲王们的亲兵,被死死堵在殿外,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午门之外。
不知何时聚集了数百名衣衫褴褛的老兵。
他们拖家带口,跪在宫门前,一遍又一遍高呼:
“还我公道!还青崖岭公道!”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穿透宫墙,清晰地传到了太极殿每个饶耳郑
内有死谏,外有兵谏,民意滔滔。
所有的牌,苏晏都已打出。
皇帝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制止了亲王们的叫嚣。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仿佛生锈刀刃刮过石头般的沙哑声响:
“……准许,继续。”
苏晏终于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的东西,一层层解开,露出半枚被烈火烧灼过的虎符。
焦黑的表面,依稀能看到繁复古朴的纹路。
与此同时,一直跪伏在地的军医曹伦,也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片同样被烧得残破的金属碎片。
在满朝文武注视下,苏晏将那半枚虎符与曹伦手中的残片轻轻合在一起。
“咔哒”一声轻响。
两件残物严丝合缝,完美拼成了一枚完整的勘合虎符。
这才是真正的兵符!
是苏晏的父亲苏玄在自焚前,拼死留下的最后证据!
苏晏手捧完整的虎符,猛地跪下,对着龙椅重重叩首。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平静,不再冰冷,而是带着十二年积压的血与泪,如同杜鹃啼血,声震殿堂:
“陛下!当年通敌者,未必是我父苏玄;而今日,在搭中,百般阻挠,意图护短者,必是诸公!
臣苏晏,不要封侯,不要权位,今日只求陛下一句公道话——”
他抬起头,双眼通红:
“青崖岭三百忠魂,到底冤不冤?!”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高高的烛台上,烛火无声摇曳,将每个饶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状如鬼魅。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御案上那本空白的提名册——那上面原本该写着新任户部尚书的名字。
可此刻,他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有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青崖岭漫山遍野的、绝望的哭嚎。
殿外,不知何时,肆虐了半日的暴雨骤然停歇。
乌云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束惨白冰冷的月光穿透云层,直直照在通往太极殿的白玉石阶上。
那光芒落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反射着水光,宛如一条蜿蜒而上、通往未知的血路。
金殿之内,皇帝依旧沉默。
苏晏长跪不起。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这场惊心动魄的对质似乎已经结束。
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这诡异的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它笼罩着整座宫城,预示着一场无人能预料的巨变,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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