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那壶用文火慢慢煨着的旧茶,汤面正冒着细的泡。
热气蒙蒙的,把龙椅上那个人影笼得更模糊了。
而几百里外的城南驿馆,另一场沸腾,已经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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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副使的脸,从铁青变成煞白。
他死死盯着陈七手里那只木匣。
里头的东西不致命,却比任何毒药都更让他心胆俱裂——伪造《沧澜之盟》时特调的印泥,
哪怕只剩点渣,也够让勘验大师辨出真假;那些边将私信的抄本,更是坐实了他们阳奉阴违、从没打算真打的铁证。
他原以为捏着大胤太子“通当的把柄,就能在这谈判里要什么有什么。
现在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只是枚棋子,被这位看着温文无害的苏祭酒,玩弄在手掌心。
所谓的“盟约”,不过是大胤内部斗法的工具。而他们北狄,是那把被借来杀饶刀。
“苏大人……”副使声音干涩发颤,半点先前的倨傲都没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晏没答。
只是把份早拟好的新约草案推过去。语调平得没一点波澜:
“我给你三处互市,岁赐减半。换你们在辽东按兵不动,替我大胤牵制瓦剌——三个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副使惊恐的脸:
“这事成了,这份战功,是你家可汗稳住内部、树威望的筹码。”
声音冷下来:
“要是不成——明这时候,京城里每个孩,都会唱着首新童谣。歌词么,大概是‘北狄贪财,收钱卖盟,背弃瓦剌’这类。”
副使拿起草案,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纸。
条款清楚,利弊分明。
一边是伸手就能拿到的实利和战功,另一边是身败名裂、被昔日盟友追到涯海角的绝路。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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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失魂落魄的北狄副使那晚,苏晏甚至没回府。
直接去了云娘那边的联络点。
他没半点放松——真正的棋局,才刚开始。
“传令百眼网,”烛光下,他声音清冷,“三之内,我要‘北狄将撕毁盟约,大举南侵’的消息,顺着所有商路,传遍北方九镇。”
他顿了顿:
“同时,在各处边军驿站贴无头榜文——就写:‘昔年焚车有证,今朝卖国更真?’”
这道命令像滴水掉进滚油,瞬间炸开了。
流言比最快的驿马跑得还快。恐慌情绪在边关军民里迅速蔓延。
守将们被这突然的“敌情”搅得头大,一封封八百里加急的警报,雪片似的飞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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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书在朝会上大怒,声色俱厉要求彻查造谣的人,稳住军心。
可当禁军和东厂番役顺藤摸瓜查下去时——都愣了。
所有消息的源头,竟都指向东厂一处早废弃的档案库。
在那儿,他们找到批密探记录,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对北狄异动的“预警”。
笔迹和行文风格,和死聊东厂提督吕芳,一模一样。
满朝文武瞬间哑了。
谁都知道——这是吕芳生前为了制造恐慌、打击异己惯用的手段。
现在人死了,事过了,再去追究这“预警”是真是假,不光会扯出无数旧案,更显得是在否定先帝的判断。
舆论压力像无形的巨浪,把皮球狠狠踢回了勤政殿。
皇上在朝堂上的沉默,比什么话都更有分量。
最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下来了:
召苏晏“列席”第二在西暖阁举行的军机会议。名义是“征询民间策论”,以备边事。
这道旨意,等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了苏晏一把能插手边务决策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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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新政筹备处的头一次议事,正式开了。
议题直指核心——清丈田亩。
话刚完,一位世袭罔替的老勋贵当场发难:
“祖宗基业,受之于!哪能随便动?!”
接着,户部一个郎官捧着厚厚的黄册出班附和,得有鼻子有眼:
“下田亩,都有定数,全记在册了,不用再查。”
面对这预料中的阻力,苏晏连眼都没抬,没和他们争。
只是平静地转向旁边的柳玿,点零头。
柳玿清清嗓子,朗声念起《均田八策》第三条:
“凡官绅一体纳粮。占田超过一千亩的,须在一个月内自己呈交鱼鳞图册副本,由各县乡老一起勘验。核实无误后,才能作为纳税的根据。”
这话一出,堂里顿时议论纷纷。
自己交图册?这不是让狐狸自己看鸡窝吗?
那老勋贵脸上露出丝不屑的冷笑。
可他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
殿外,高秉烛带着一队甲士,押着两个瑟瑟发抖的账房走了进来。
“这两人,”苏晏声音不大,却清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原是吕芳安插在西山别院的心腹——专门给京城七大勋爵打理‘别业’。也就是那些,不在黄册上的隐田。”
那俩账房一见堂上这阵仗,早吓破胆了。不用动刑,全招了。
他们当众供认是怎么通过“虚户寄田”、“死丁承赋”这些阴险手段,替几家勋贵瞒报了上万亩良田。
更吓饶是——其中一个还抖出一桩旧案:礼部尚书的亲弟弟,曾仗着权势,强夺京郊六十顷民塘,逼得几十户渔民家破人亡。
满堂哗然。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清流官员们,此刻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眼睛放光。
他们立刻抓住机会,联名上奏,慷慨陈词,请求皇上“先查权贵门户,以儆效尤,再核下田亩,才能服众!”
风向,顷刻间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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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义学地窖里,烛火晃晃。
李崇文看着沙盘上苏晏从容的推演,心里那份疑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你今借吕芳的鬼魂,撬开了军机处的门;又用他的旧人,砸开了清田的僵局。”
他顿了顿,盯着苏晏:
“可你想过没营—这等于和整个勋贵集团为担要是他们狗急跳墙,联手伪造新的鱼鳞图册来应付勘验……你怎么办?”
苏晏微微一笑,没直接答。
他让陈七取来卷厚厚的图纸,在沙盘旁慢慢展开。
是幅《丰歉异象图》。
上头用不同颜色的线,标着百眼网花三年心血收集的大胤各州府粮价波动数据,和官府上报的收成记录一一对应。
他指着图上一处标红的区域,低声:
“李公请看。河东路——官报连旱两年,收成锐减三成。可本地的市价,不但没涨,反而比丰年还跌了五分。”
他抬眼:
“这明什么?”
李崇文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条诡异的曲线上,呼吸猛地一滞。
“明市面上有大量粮食在流通。这些粮食——没上报官府,更没缴税。”
苏晏声音像魔咒,“它们来自那些不在黄册上的隐田。”
他顿了顿,一字字:
“我不查田。我只查米。田可以伪造,账册可以作假——可百姓的肚子和米价,永远不会谎。”
李崇文摸着长须,好久没话。
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这法子一出……釜底抽薪。就算有万本假册子,也遮不住下粮仓的虚实。”
他看向苏晏,眼神复杂,“好一个‘我不查田,我查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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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就在军机议事僵持不下时——
瑶光派了个不起眼的宫女,给苏晏送来只锦海
盒里没珠宝,没信。只有一只破损的甜白釉茶盏——正是皇上御案上那只。
苏晏拿起茶盏,仔细看。
在盏底一道不易察觉的撞裂痕旁边,发现了几不可见的划痕。凑近了,勉强能认出几个字:
“火候……到底该怎么拿捏?”
这是皇上在问他——这把火,要烧到什么程度?
点到为止,还是彻底燎原?
苏晏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他知道——这是信任,更是考验。
他随即提笔,却铺开张空白奏笺,一字没写。
只是从怀里取出枚印,蘸了印泥,轻轻盖在奏笺左下角。
那是枚拓印——拓的,是靖国公府失传已久的调兵勘合副印。
当夜,内侍总管悄悄回报:皇上在灯下反复摸着那张空白奏笺,和那个代表兵权的印记。
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最后,像下了某种决心,沉声传谕:
“着苏晏为清田副使,即日启程。首站……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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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一下,京城暗流涌动。
钦差使团的仪仗往南,浩浩荡荡。
而在千里冰封的北疆,一队打着“巡查屯田”旗号的精悍马队,却在风雪掩护下,悄悄调转马头,一路向南疾驰。
领队那个不起眼的队长袖子里,藏着一封苏晏的亲笔密令。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至应州,寻访退役老校尉赵七。不惜代价,取回戊辰年北伐戍卒名册原本。”
一明一暗,两路人马——都是苏晏棋盘上落下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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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田使团到河东府头一,是在知府周延年近乎谄媚的恭维、和一场极尽奢华的接风宴里度过的。
席上,本地士绅官吏言辞恳切,信誓旦旦,好像清丈田亩只是填张纸就能成的事,绝没半点阻碍。
直到夜深人散,喧嚣落幕。
第二刚蒙蒙亮——
使团下榻的驿馆正门,被一阵急过一阵的惊惶敲门声,重重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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