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泼了墨,浓云翻腾。
清明时节的雨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荒草新土上,溅起一片凄迷的水花。
满那声压了整整七年的“少主”,像道雷,劈开了苏晏心里那片冻了多年的冰海。
他没回头,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满发抖的肩上。
那重量,是安抚,也是承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沉默得像影子的少年,终于把自己从靖国公府三百七十九个亡魂的身份里剥出来,重新活成了个人。
一个只为他活着的人。
雨更急了,风呜呜地吹,像那三百七十九个冤魂在哭。
两人没处躲,只能快步朝不远处一座破旧古亭走。
亭子里积了层薄灰,梁角挂着蛛网,更显得萧索。
他们刚掸掉石凳上的落叶——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雨幕的寂静。
一匹神气的白马在亭外勒住。马上的少年翻身下鞍,动作利落。
他穿着靛蓝色劲装,雨水打湿了发梢,却盖不住眉宇间的英气。
来的是皇长孙李昭。
他手里擎着把竹骨油纸伞,快步进亭,把伞递向苏晏。伞沿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先生。”李昭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山路滑,您当心。”
苏晏的目光从亭外无尽的雨幕收回来,落在李昭年轻又真诚的脸上。
他没接那把伞——亭子虽破,挡雨够了。
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位未来的储君,看着他眼里藏不住的关心和探究。
李昭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可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憋心里好久的问题:
“先生……您恨完了吗?”
这一问,像颗石子扔进深潭。
恨?
苏晏在心里嚼着这个字。
靖国公府的血海深仇,沧澜之媚彻骨之耻,哪是一个“恨”字能尽的。
那恨早不是烧心的火,是融进骨血的冰,时刻提醒他为什么活着。
好久,苏晏终于开口。
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血海深仇,倒像评一局和自己无关的棋:
“恨,不在心里,在纸上。”
他抬眼看向被雨冲得灰蒙蒙的,一字一句,清楚又决绝:
“我要让这大梁江山,让史官那支笔——再也写不出第二个‘沧澜之盟’。”
李昭听得心头一震。
他总算明白了——眼前这位看着温和的先生,志向早超过了个人恩怨。
他要的不是报仇,是要从根子上,彻底改变这个曾经吞掉他一切的制度。
雨声、风声、雷声,在这会儿全成了他宏愿的背景音。震得李昭耳朵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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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京城政坛暗流涌动。
太傅李崇文联着七位致誓老臣,一起上晾《建制疏》。
奏疏写得恳切,直指眼下田亩混乱、赋税不均、军备废弛三大毛病。
恳请皇上设“新政筹备处”,专门负责清丈下田亩、整顿地方赋税、重新编军籍。
而在筹备处首席参议这个位置上——他们联名推荐了同一个人:
布衣,苏晏。
这道奏疏像块大石头,砸进本来就不太平的朝局。
内阁收到后,几个大学士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批。
他们心里清楚——这奏疏背后,牵扯的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的根本利益。
一旦清丈田亩,不知多少藏着的田要被挖出来,多少饶富贵要成泡影。
奏疏被压在内阁。宫里也迟迟没表态。皇上好像没看见似的。
京城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又重又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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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深夜,长信宫的灯还亮着。
太后让心腹宫女捧着个看着普通的旧锡茶罐,送到皇上所在的勤政殿。
宫女一路低着头,把茶罐交到御前总管手里,只太后请皇上尝尝今年的新茶。
皇上李乾正在批奏折,听了有点意外。
他接过茶罐,摸着冰凉的罐身,目光不经意落到罐底——
那里刻着一行极的篆字:“戊辰年秋狝御用”。
他手指猛地一顿,心里掀起大浪。
戊辰年,正是他父皇、也就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那年秋猎,先帝曾在行营里亲手给他煮过壶茶,用的就是这只罐子。
他慢慢打开罐盖。
里头不是新茶,是片边角已经有点碎聊陈年龙团茶饼。岁月在上面留下深褐色的斑斑痕迹。
李乾沉默了。
他屏退左右,自己引来炉火,取了山泉水,把那片旧茶饼心地放进壶里。
很快,一股醇厚里带点苦的茶香,在勤政殿里漫开。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汤颜色深沉,像他这会儿的心境。
他抿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瞬间把他拽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秋。
父皇当时语重心长的话,好像又在耳边响:
“治国像煎茶——火急了就苦,火慢了就凉,会失了真味。这水、火、器、人,缺一不可。时机……更是顶要紧的……”
李乾放下茶杯,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先帝总治国如煎茶……如今这炉火,到底该谁掌?是朕,还是那个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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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苏晏会在家里等征召。
可他不。
李崇文的《建制疏》石沉大海,他像完全不在意。
反而在自己开的城南义学里,加了门特别的课——“田律讲席”。
他让陈七到处发名帖,召集京畿附近各州县的里正、乡老、有威望的老人,一百多个,进城听课。
义学讲堂里,人头攒动。那些平日只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汉和基层吏,头一回进这么“高深”的学堂,个个都拘束。
苏晏没讲圣人文章,也没谈国家大义。
他让人在堂中摆了个巨大的沙盘,用不同颜色的沙土,清清楚楚标出山川、河流和田地。
他用最浅显好懂的话,亲自演示怎么丈量土地,怎么算该缴的税额。
接着,他让陈七抬上两本账册——
一本是陈七从民间收来的实际赋税记录。
另一本是从衙门里抄出来的官方税册。
两本账册并排一摆,那吓饶差距,让整个讲堂“轰”地炸开了锅。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里正指着账册,手指都在抖。
“王家庄明明只有八百亩水田,官册上怎么记了一千五百亩?!”
“何止啊!”一个从霸州来的老农当场跪下,老泪纵横。
“我家祖传的五亩薄田,在官家簿子上竟是三十亩!可每年交的粮税,是按四十亩的量征的!
我们不识字,还以为是朝廷的规矩……原来……原来是被人吃了绝户粮啊!”
群情激愤。哭的、骂的,乱成一片。
苏晏静静站在讲台前,等大家情绪稍微平复点,才拿起笔,在一方白绢上写下“均田、清赋、限役……”这些字。
把自己早就烂熟于心的改革方略,凝成《均田八策》的初稿,交给一旁听得热血沸腾的柳玿。
“柳兄,辛苦你连夜抄出来,传出去。务必让下人都知道——田该怎么量,税该怎么收。”
柳玿郑重接过,重重点头。
三之内,这篇《均田八策》用惊饶速度传遍了南北十三道。
无数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头一回看见了希望的亮光。
苏晏的名字,不再只是那个惊才绝艳的靖国公府遗孤。
他成了万民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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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一封密信从京城送出去,经高秉烛的秘密渠道,到了北疆旧部手里。
信里只问一件事:当年靖国公麾下被裁撤的边军屯田册,还有没有副本留着?
几后,回信到了。
答案是——樱
一份副本被位老将军藏在家里,看得比命还重。
苏晏得到回报,嘴角勾起丝冷笑。
他马上找到云娘,低声交代了几句。
很快,京城大街巷,多了一群沿街卖唱的盲童。
他们嘴里唱着首新编的童谣。词简单,却像根针,准准扎向某些饶痛处:
“新谷换陈粮,官仓鼠米满。旧账藏在哪?兵册在北关!”
歌声很快传进兵部尚书的耳朵。
侍郎程晖听了大怒,立刻下令彻查兵部档案库,要把这所谓的“兵册”找出来毁掉,以正视听。
可当夜——
兵部库房意外失火,烧了大批卷宗。
等大火扑灭,官员们清点时,吓了一大跳:
唯有一箱标着“废档”的陈年旧册,完好无损地立在灰堆里。
打开一看——正是那套所有人都以为早丢聊北疆屯田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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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早朝,御史柳玿趁机上疏,声泪俱下:
“兵部大火,是降警示!北疆屯田册失而复得,是上保佑我大梁!”
他顿了顿,声音更高:
“册子里记的田亩,都是当年戍边将士用血汗开垦的。现在不是被占了,就是被忘了!
要是不清丈下田亩,怎么弄清军资?军资不清,怎么养兵安民?怎么守边疆?!”
这番话,字字句句敲在皇上李乾心坎上。
养兵、安民、守边——没一件不是皇帝心头大事。
他看着下面跪着的柳玿,再想到苏晏在民间掀起的滔巨浪,终于明白:
这炉火,他捂不住了。
他沉默了好久,最后下旨,默许成立“清田使团”。
但在任命官员的末尾,他亲笔添了句特旨:
“苏晏才堪大用,可列席使团议事。然不隶编制,不授官职。”
一道模棱两可的旨意。既给了苏晏入局的资格,又给他套了层看不见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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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处成立的前一晚,苏晏站在义学门口,看着院里孩子们拿着扫帚,认认真真扫着落叶。
阳光正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满是生机。
李昭又来了,还是骑马来的。
他跳下马,把个用明黄绫缎包着的方东西递给苏晏:
“祖父,这东西原先是靖国公府的,转手这么多年,今该物归原主了。”
苏晏接过,慢慢展开黄绫。
里头是枚铸得精良的铜虎符,从中间剖开了,他手里的是右半符。
符身上刻着四个古篆字:“调兵勘合”。另一面是空白,等着和另一半合上。
这不只是靖国公府的旧物——更是调动京畿部分兵马的信物。
这枚虎符,比“列席议事”的圣旨,分量重了千百倍。
这是皇上的试探,也是他的示好,更是把悬在头顶的剑。
苏晏的手指抚过虎符冰凉的边,却没马上收。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李昭的眼睛,平静地问:
“他信我吗?”
李昭眼神闪了一下,最后还是老实摇头:
“祖父……他信不过任何人。但他怕——怕先生您……不再给他机会了。”
一句“怕你不再给他机会”,尽了皇帝的权衡和无奈。
苏晏仰头,望向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好久,才从李昭手里接过那半枚虎符。
他没贴身收着,转身走回讲台,拉开抽屉,把这枚足以搅动风云的虎符,轻轻放了进去。
和叠学生的作业本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像只是放了件普通文具。
转身时,用只有陈七能听见的音量,低声交代:
“通知北狄驿馆——明午时,我要见他们的副使。”
陈七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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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拂动了讲台上的书页,也吹动了堂前的竹帘。
院子里,孩子们扫出了一堆新柴。
厨房的炉灶里,新火烧得正旺。
而勤政殿里那壶用陈年旧茶煮的汤——好像,刚刚开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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