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没像预想那样,狂暴地卷过长安。
它选了个更让人喘不过气的方式——沉默。
吕芳死的第二,乾清宫大门关得死死的,像皇上紧锁的眉头。
连塌了都要开的早朝,停了。所有递进通政司的奏疏,都像石头沉了海。
瑶光公主在殿外求见,从亮站到黑,只等到御前太监干巴巴一句:
“陛下累了,公主请回吧。”
她望着那扇冰冷的宫门,心里比谁都清楚——父皇不是累,是怕。
怕那个他亲手放纵、又不得不亲手掐灭的权力影子,死了之后,还能摆布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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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暗流乱涌,人心各怀鬼胎。
御史大夫领头的清流那派,弹劾殉余孽的奏书雪片似的飞。
他们磨快炼,发誓要借着这阵东风,把朝堂上多年的脏东西全扫了。
而那些跟东厂有过利益来往的勋贵世家,慌得坐不住。四处奔走,口径出奇地一致:
“国贼已经杀了,不该牵连太广。”拼命主张清算“就到吕芳为止”,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在这两股力较劲之外,第三股势力却悄悄把目光投向了城南那座不起眼的宅子。
几十封来自六部各司郎官的拜帖,被偷偷送到了苏晏门前。
这些在吕芳淫威下忍了多年的实干官员,都明白——只有苏晏,才有足够的手腕和威望,来主持这场洗刷下的大局。
可苏晏的府门,也关得紧紧的。
所有访客,不管官大官,一概以“养病”为由,不见。
长安城的百姓和官员都看不明白了——这位扳倒吕芳的头号功臣,怎么在最该乘胜追击的时候,选择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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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三后揭晓。
苏晏没养病,也没离开长安。
他在城北一处废弃货栈,让心腹云娘开了间“义学”,专门收那些在饥荒和苛政里流离失所的穷孩子。
更奇的是,苏晏每下午都会亲自来义学。
不教《四书》《五经》,只给孩子们讲一课《律疏要义》。
用最浅的故事,讲律法的公正和尊严。告诉这些不识字的孩子们——什么是权利,什么是法度。
一时间,长安城传成奇谈。
有人苏晏装样子赚名声,有人他心里真有下,更多人叫它“雪中讲经”——在这政局的寒冬里,给最底层的茹了豆法理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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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的“退”,让有些人更急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柳玿就是其中一个。
这位以刚直出名的言官气不过,连夜写了份《清查东厂二十罪状疏》,列了东厂这些年的种种暴行,准备联合三法司,强行重启诏狱,把所有涉案的人一网打尽。
就在他要联系同僚那晚,苏晏悄没声儿出现在他书房。
没多话,苏晏把一卷纸放在柳玿面前的烛火上。
火苗燎过,纸上慢慢显出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日期。
“你知道这三年,京城和地方上,有多少官员是‘自缢’死在任上的?”
苏晏声音平静得没一丝波动,“又有多少该出庭作证的人,最后‘病故’在家里?”
柳玿的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名字。每个名字背后,他几乎都能想起一桩被硬压下去的冤案。
冷汗,“唰”地湿透了他中衣。
他懂了——这些不是孤零零的死人。是张精心织的网。
吕芳死了,可网上的毒蜘蛛,还有无数。
“现在动刀,”苏晏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得像夜枭剑
“只会让龙椅上那位,因为害怕,把刀柄攥得更紧。”
他顿了顿: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一根一根,割破自己的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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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柳玿呈了份全新的奏疏。
不再提清算东厂,改成《请设都察院独立稽查司疏》,建议成立个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机构,专门查官员贪腐和不法的事,用来稳固国本。
这份奏书递进内阁。几后,被悄没声儿发还回来。
上面只有内阁首辅冷冰冰的四个字批红:
“酌情议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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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时,深宫里。
瑶光公主借着整理母妃遗物的机会,终于见到了面容憔悴的皇上。
她没哭诉,也没劝。默默呈上个密封的奏匣。
皇上狐疑地打开——里头不是奏疏,是幅画在羊皮上的图。
图上阡陌纵横,标着的却不是山川地理,是长安的民坊驿道、西北的边军粮道,甚至东南沿海的盐铁走私路线。
无数细线交织成张看不见的巨网。网上一些节点被红圈标着,旁边写着人名或暗号。
这是苏晏经营十二年的“百眼网”里,最不为人知的部分——一张扎进帝国骨肉里的民间情报网。
皇上的指尖在图上游走,越看,脸越白。
好久没话。最后抬起头,嗓子哑着问:
“他想干什么?”
瑶光垂下眼皮,轻声:
“儿臣不知道。但昨晚……有人看见他在义学望月,一个人念了句诗。”
她顿了顿,一字字重复:
“下棋盘谁执子?万民才是局中人。”
“万民才是局中人……”皇上反复嚼着这句诗,手指微微发抖。
他突然抓起图谱,扔进脚边的炭盆。
火舌舔着羊皮,慢慢吞掉。
可就在图谱快烧成灰的最后一刻——他却用火钳,悄悄从盆里夹出一角残片,飞快藏进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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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的风,好像也变利了。
高秉烛带着他那帮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老部下,接管了东厂那座废弃的诏狱。
清理一间终年不见光的牢房时,他们从堵松动的墙壁夹缝里,挖出了三具早成枯骨的尸骸。
三具骸骨的颈骨上,都还嵌着生锈的铁链勒痕。
仵作仔细认过——这三具枯骨的身份,让人心惊。
竟是三年前神秘失踪的两个刑部书吏,和一个大理寺评事。
他们都是当年一桩牵涉皇亲国戚的案子的主要经手人。
消息传到苏晏耳朵里,他只了一句:
“移葬城西忠义祠旁边。厚葬。”
他亲自给这三座无名新坟写了碑文。
碑上没名字,没官职,只有七个字:
“无名者,亦有魂。”
下葬那晚,三十六个曾被东厂害死的官员家属,自发聚到忠义祠前。
他们没哭嚎。
只是默默把亲饶旧衣扔进火盆,把一杯杯烈酒洒在地上。
火光映着他们又悲又坚的脸。最后,不知谁先开口,一声压着的“苏先生”响起来。
接着,呼喊声连成一片,响彻夜空。
他们不喊他官职,不叫他名字,只尊一声“先生”。
怪的是——那晚风极大,吹得火盆里火苗乱滚。
可那三座新碑前的长明灯,竟逆着风摇摇曳曳,始终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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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喧闹散了。
苏晏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义学讲堂里。桌上摊开的,是各地加急送来的灾情奏报:
江淮发大水,灾民上百万;西北闹旱蝗,地里不长粮;辽东边军的饷,已经欠了三年……
每份奏报,都像把刀,割在他心上。
他提起笔,本想就辽东军饷的事写篇策论。
忽然觉得袖口一紧——一根细得像牛毛的毒针,轻轻扎了下他皮肤。
这是他流亡西域时养成的习惯。
把这枚见血封喉的毒针藏在袖口,既是防身,也是准备在绝境时,了断自己的最后手段。
吕芳死了,大仇报了。
这根陪他熬过无数个生死关头的毒针,好像已经没用了。
他盯着指尖那点幽蓝的寒光,看了好久。
缓缓把它从袖口内衬里拆下来,走到讲台前,用力把它按进讲台的木头缝里。
直到完全看不见。
“该换把刀了。”他轻声自语。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
闷了整个冬春的雷,终于沉甸甸滚起来。
紧接着,第一滴雨,重重砸在干透的长安土地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湿印。
春雨,总算来了。
苏晏推开窗。清冽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甜,扑在脸上。
他静静站着,任雨丝打湿鬓角。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满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先生,凉,擦把脸暖暖吧。”丫头声音带着点睡意,却满是关心。
她放下水盆,又从旁边衣箱里取出套干净的素色长衫:
“明雨要是停了,正好换新衣裳。算算日子……也快到清明了。”
苏晏回过头,目光落在满准备的新衣上。
眼神深深的,好像穿过了这淅淅沥沥的雨幕,望见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清明……
是啊,快到了。
有些债,得用命还。
而有些恩,得用一辈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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