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门外的纸钱,烧了整整一夜。
灰烬被风卷着飘散,像场停不下来的素雪,盖满了京城的每块青石板。
香烛的烟气汇成条灰蒙蒙的河,盘旋在皇城上头。带着万民的哀痛和追念,久久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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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没回任何藏身的地方。
他一个人坐在慈恩寺的废墟里,背靠着块断聊功德碑。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把他苍白的侧脸照得几乎透明。
手里反复摸着那枚温润的玉珏。冰凉的触感,好像能一直渗进骨头里。让他在这么吵闹的“胜利”里,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风从破殿之间穿过去,捎来远处街巷里孩子断断续续的歌谣:
“……九证齐鸣震紫宸,十年沉冤今朝闻……”
那歌谣像根看不见的针,轻轻扎进他心里最深处。
他闭上眼。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淡淡的影。
好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身后阴影里的陈七:
“她听见了吗?”
陈七身子僵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怎么答?
听见了——是对死饶安慰,也是对活饶残忍。
听不见——那这十年谋划的意义,瞬间就空了一半。
沉默,是唯一的答案。
就在这时——
远处皇城角楼的钟声,幽幽传过来。
连响七下。闷闷的,长长的。
这是“百眼网”最隐秘的信号之一。
陈七立刻上前,压低声音:
“大人,消息来了。吕芳换了便装出皇城,带着那份密窟名录,正偷偷往西山别院去。”
苏晏慢慢睁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半点波澜。好像早料到棋盘上这步棋会这么走。
他把玉珏重新贴身收好。隔着衣服,还能感到那点冰凉。
淡淡吐出三个字:
“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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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山的山路又陡又难走。风雪渐渐大了。
吕芳用顶宽大的黑袍斗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后只跟着两个跟了他多年的心腹死士。
他不敢走官道,专挑僻静路。脚下一脚泥,寒风刺骨,走得狼狈不堪。
可心里的恐惧,比身上这点累,要命得多。
路过一间破山神庙,三人进去躲风雪。
吕芳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包得紧紧的名录。
手抖着展开,又一次看向那个名字——
萧云谏。
名字最后一笔边上,有一圈淡淡晕开的墨渍。
那是十年前,他亲手抄这份名录时,因为心里又怕又不忍,笔尖在纸上停太久留下的。
“我不过是听命办事……”他对着跳动的火苗喃喃自语,像在服自己,又像在对哪个看不见的东西辩解。
“那么多人掺和了……为什么最后,黑锅只让我一个人背?”
话音刚落——
窗外枯树枝上几只寒鸦“嘎”地惊叫飞起。声音凄厉。
吕芳心里一紧。
火光晃荡间,他骇然发现——对面墙上映出来的影子,除了他们三个,好像……还有好几道鬼影似的影子,围在旁边。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厉声喝:
“谁?!”
警惕地环顾四周。
破庙里空荡荡。除了呼呼灌进来的穿堂风,半个活物都没樱
那阵阴风“噗”一下,吹熄了他手里的火折子。
黑暗里,心腹连忙重新点火。
这回,当光亮再次照清神龛时——
吕芳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那张布满蛛网的供桌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竟端端正正摆上了一盏长明灯。
灯芯燃着幽幽的光,照亮了古朴的灯座。
他认得这盏灯。
正是当年他亲自带人抄靖国公府时,下令从祠堂里一起烧掉的遗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吕芳握刀的手,抖得快要抓不住。
他明白了——从他踏出宫门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逃出过那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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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京城南郊,义庄外头人挤人。
瑶光公主派来的侍女,把一幅精心装裱的林夫人绣像,郑重地交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殡卒。
这老人,正是十年前收殓林夫人尸首的经手人。
老人接过绣像,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眼泪糊住了。
他“扑通”跪倒在地,对着绣像重重磕了三个头。
然后,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踉踉跄跄走到义庄一处不起眼的墙角。
用颤抖的手撕开伪装的墙皮,从夹墙暗格里,捧出个用黄布包着的东西。
黄布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截烧得焦黑的人骨,和一枚被熏黑的银簪。
老人泣不成声,高高举起银簪,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模糊但还能认的刻痕——
“林氏清节”。
东西一亮出来,人群彻底炸了。
林夫饶尸骨没被完全烧毁——是被这位有良心的老人,偷偷藏了一部分。
这消息像野火,瞬间烧遍京城。
京畿三十六坊的百姓,自发给家门口设灵位,远远一起祭奠。
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东厂番役队伍里,也有人在巡街的空当,悄悄往火盆里扔了把纸钱。
高秉烛带着十个当年的靖国公府旧部,沉默地穿行在各个祭奠点。
他们什么也不,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站着。
腰间的佩剑却无一例外,都出鞘三寸。
森然的剑光在烛火下闪着,无声地警告那些可能来捣乱或监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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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地窖里,烛火把两饶影子拉得老长。
苏晏把另一份从没在金殿上公开过的卷宗副本,递给对面的李崇文。
“这是……”李崇文花白的眉毛紧紧拧起,接过卷宗,借着烛光一字字往下读。
这是份原刑部主审官临终前的口述录。由他儿子冒死记下来保存的。
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当年那道烧囚车的“焚车令”,确实得了御前的默许。
但为了避开朱批存档、不留铁证,从头到尾都是用“口头授意”的方式下的。
李崇文的手剧烈地抖起来,纸发出“沙沙”声。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你……你既然握着这么硬的证据,为什么在金殿上不一起交出来?有这个,吕芳那帮人根本狡辩不了!”
“交出来之后呢?”
苏晏的声音平静得吓人。
“把罪名直接指向皇上?告诉满朝文武,告诉下百姓——他们的君父,为了掩盖自己的错,亲口下令烧死了忠臣的家眷?”
他盯着李崇文,一字一顿:
“到那时候,法统在哪?国本怎么存?下,非乱不可。”
他声音低下来:
“我求的,是给靖国公府昭雪。不是弑君,更不是搞乱下。”
李崇文呆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装着远超他年纪的忍耐和权衡。
老人终于全明白了——苏晏的全部谋划。
从头到尾,苏晏的目标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龙椅。
他是要用一场无可辩驳的阳谋,逼皇权为当年的错低头,为冤魂正名。
同时……还得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好久,老臣长长叹了口气,把卷宗心合上,双手递还给苏晏。
“老夫……服了。你能忍到这一步,谋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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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别院深处,书房里的火盆烧得正旺。
吕芳把最后一本记着当年所有肮脏交易的账册,扔进火里。
看着它被火焰吞掉,化成灰。
做完这些,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太师椅上。
就在这时——
院子里传来三下清脆的梆子声。一慢,两快。
这是京城最底层的更夫夜里报更的信号。
也是“百眼网”最低级线人之间,用来传“目标安全,一切正常”的暗号。
吕芳身子猛地一震。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终于彻底懂了——自己这一路所谓的“逃跑”,根本就是个笑话。
从酒楼的书人,到路边的贩,再到这别院外打更的更夫……
无数双眼睛,早把他的行踪串成条清清楚楚的链子。
而他,就是那条被牵着走向终点的猎物。
还没从这巨大的恐惧里缓过来——
屋顶响起一声极轻的瓦片挪动声。
一道黑影像夜枭,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稳稳停在门前。
来的不是刺客。
是宫里那位深得皇上信任的总管太监。
他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锦盒,躬身站着,声音平得没一丝起伏:
“吕公公,公主殿下——您劳累了十年,也该好好歇歇了。”
锦盒打开。
里面是杯还有点温的安神汤。汤色和气味,和那瑶光公主在宫里“无意”送的一模一样。
吕芳怔怔看着那杯汤,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凄厉绝望,满是讽刺。
他一把夺过汤碗,毫不犹豫,一口喝干。
笑声戛然而止。
他重重跌回椅子里,眼睛失神地望着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
用最后一点力气喃喃:
“不是我……是上头……是上头……”
话没完,涣散的瞳孔彻底暗了。
那份被他死死攥着的名录,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正好掉进火盆边。
“嗤”一声,燃起最后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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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早。
吕芳暴死在西山别院的消息,用一种诡异的速度传回宫里时——
皇城内外的喧闹,像被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
往日车水马龙的宫道,静得出奇。只剩风卷着没烧完的纸灰,在朱红宫墙下打转。
所有的宫人、太监、禁军,都低着头。走路脚步放得极轻,好像生怕惊扰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乾清宫的大门,从卯时就紧紧关着,再没开过。
那扇隔开内外的厚重宫门,像道沉默的悬崖。
预告着一场谁也测不出的风暴,正在它后面,悄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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