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里,沉香屑的烟一缕缕飘着,缠着蟠龙金柱,也缠着每个饶呼吸。
那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庄严。
苏晏一身白衣,在百官或惊或怒或怕的目光里,一步步踩上冰冷的金砖。
他没像别人那样跪伏在地。
只是站得笔直,对着龙椅上那个看不清神情的九五之尊,深深作了个揖。
“臣,靖国公遗孤林澈,今日——请还父兄清白。”
声音不大,却像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的铜钟上。
“嗡——”一声,震得满殿死寂。
林澈?
那个名字,不是该在十年前青崖岭大火里,烧成灰了吗?
皇帝垂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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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澈没管周围的死寂。
转身,从身后高秉烛手里接过第一只黑漆木匣。
“咔嗒。”
匣盖打开。他取出一卷羊皮文书,高高举起:
“这是北狄退兵盟约,北狄使臣亲笔画押,印鉴可辨。”
他顿了顿,字字清楚:
“沧澜之盟,从头到尾就是场骗局。所谓‘通敌书信’——全是假的!”
话音刚落——
站在殿侧的北狄使臣上前一步,躬身验看后,用生硬的汉话确认:
“这印,确实是我们大王亲用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通敌是假的……那靖国公满门忠烈,不就是大的冤枉?
殿外,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出去。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昭雪!”
接着,山呼海啸的喊声,隔着厚重的宫墙,一波波涌进来,拍打着太和殿的琉璃瓦。
皇帝的脸沉了下去。
可林澈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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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只木匣打开。
里头是本泛黄的医案手记。
“太医院判钱德顺的手录——当年我母亲不是自缢,是被人强行灌下鹤顶红毒死的。”
林澈抬起眼:
“所谓‘自缢结案’,不过是为了掩盖谋杀,好让我林家背上畏罪自尽的黑锅!”
这时,一个瘦弱得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影,被两个侍卫搀着上殿来。
是满。
她曾是林府的烧火丫头,现在满脸沧桑。
她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在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楚:
“那晚……那晚大火,我吓得躲进运柴草的马车底下。”
她吸了口气:
“我亲眼看见……一个穿黄袍的公公,对个领兵的将军:‘火要烧透,不能留骨头。’”
她猛地抬头,手指颤着指向一个方向:
“后来那将军转身……袖子滑下来,露出半块用金线绣的麒麟补子——”
她声音拔高:
“和兵部尚书吕大人常服上的补子,一模一样!”
所有人“唰”地看向队列前方的吕芳。
吕芳“轰”地瘫坐在地,脸白得像纸,额头冷汗溪似的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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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证,是本烧焦一半的林氏族谱,和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珏。
林氏旁支的族老——人称林十一的老头子,被传上殿。
他看到林澈手里的玉珏,老泪纵横,“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少主!真是少主回来了!这玉珏……是主母传给少主的,‘澈’字为记,错不了!”
第五证,是几块残缺的骨头,和一枚深深嵌在骨头里的箭头。
刑部最老的那个仵作颤巍巍上前,仔细看了半,倒抽口凉气:
“回陛下……这箭头是三棱破甲箭,确实是当年京畿禁军的制式。骨头上的火烧痕和风化程度……也正好对得上十年。”
禁军制式。
这四个字,让殿里刚起来的一点议论声,又灭了。
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龙椅上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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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澈心跳稳得像钟。
他知道——前面的只是铺垫。真正要命的,在后头。
第六证,是本残缺的《军资调度录》。
“这是当年兵部缺的那几页卷宗,编号完全对得上。”
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
“上头记着——青崖岭事发前三,有一大批辎重粮草,用‘风鸢’当密记,被秘密调往青崖岭附近的山谷。”
他抬眼,看向皇帝:
“陛下虽没亲自去,但调拨的敕令上——确有玉玺印痕。”
风鸢。
是先帝给当今皇上起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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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证,由新任大理寺卿李崇文呈上。
他揭开当年靖国公一案卷宗里,多处关键供词的笔迹——经过鉴定,不是原审官员写的,是后来被人篡改添上去的。
到这儿,一个构陷、谋杀、放火、伪造文书、系统掩盖罪行的巨大阴谋,已经清清楚楚摊在所有人面前。
最后的第八证,是幅长达数丈的《秋狝图》全卷,由瑶光亲手展开。
画上精细描绘了十年前皇上带队秋猎的场面。
瑶光利用光影和透视,在大殿上做了场不可思议的推演——证明当时有支部队曾悄悄脱离主队,绕去了青崖岭方向。
而在那支部队后面,一个模糊的背影轮廓……和今吕芳的身形比对,惊蓉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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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证俱全,环环相扣。
从构陷的起因,到谋杀的执行,再到事后的掩盖,最后直指皇上的默许。
满殿死寂。
只有角落自鸣铜钟的滴水声:哒、哒、哒。
像给某个时代,敲倒计时的丧钟。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好像想从龙椅上站起来,结束这场让他丢尽脸面的审牛
就在这时——
一直没话的萧云谏,猛地拔出佩剑!
状若疯虎,厉声嘶吼:
“苏晏妖言惑众!伪造证据!想逼宫!该杀!”
寒光一闪!
剑锋直直刺向林澈喉咙。
这突如其来的一剑,谁都没反应过来。
时迟那时快——
高秉烛像头豹子扑出来,用自己那条曾经断过、伤还没好全的胳膊,硬生生挡开这致命一击!
“噗嗤!”
剑刃扎进肉里。血“哗”地喷出来,溅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刺眼极了。
萧云谏一击没中,狞笑着退后一步,剑尖滴着血,声音嘶哑:
“你们赢了又怎样?这下……从来就不是讲对错的地方!”
林澈却看都没看自己伤口。
反而迎着剑锋,向前踏了一步。
慢慢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张薄薄的、边角发黄的纸。
正是他从兵部档案海里找到的“焚车令”原件。
“你得对。”他冷冷看着萧云谏,目光却像穿透他,看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所以我从不求你灭九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只求——昭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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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开口了。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种从没有过的疲惫:
“林澈……你要什么?”
林澈收好所有证物,把那份焚车令高高举过头顶。
然后,对着这片他曾深爱过的江山,重重跪下,叩下十年来的第一个头。
声音铿锵,响彻大殿:
“一叩——不为私仇。臣不求报仇泄愤。”
“二叩——不为权位。臣不求封爵赏赐。”
他抬起头,眼里映着殿外透进来的光:
“三叩——只求陛下一纸《洗冤录》,颁行四海,昭告下!”
他声音沉而稳:
“让我林家一门忠魂,得以安息。让后世子孙知道——青崖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叩首完。
殿外刮了整夜的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厚云层,斜斜照进太和殿。
正好落在林澈那身白衣上。
纤尘可见,光华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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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昭告下的诏书下达。
废除靖国公叛国旧案。追赠靖国公林殊、少将军林骁等三代忠烈谥号。
京畿百姓,自发焚香祭奠。纸灰漫。
那,史官记下一笔:金殿裂鼎。
因为太和殿前象征江山永固的铜鼎,竟在诏书颁布时,无缘无故崩断一只耳朵,“哐当”坠地,摔得粉碎。
裂痕,像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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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荒坟前。
林澈独自坐着。
这是他凭记忆找到的、当年仓促埋下妹的地方。
他把那枚带了很多年的玉珏,轻轻放进新翻的土里。
像在给妹妹盖层暖和的被子。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
“妹妹,哥哥没走。”
“你听见了吗?”
上,压了整个冬的阴云,正慢慢散开。
第一片象征春回来的雪,在阳光注视下,悄悄融化成水,滴进尘土里。
这场由鲜血和冤枉冻成的寒冰,好像终于开始化了。
可冰层底下,被盖了十年的暗流——
才刚露出它真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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