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呜咽般的低啸，卷动着茅屋破败门窗，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精魅在暗中窥探、低语。
屋内，那一道剑痕如同冰冷的界河，将空间与人心皆割裂开来。
痕北角落，苏晚晴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蜷缩在肮脏的皮褥里，却毫无睡意。
双手传来的感觉，诡异而清晰。
白日里那种万蚁噬咬又混合极致冰寒的剧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酥麻的痒意，如同无数细的生命在伤口深处蠕动、生长。借着从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她能看见自己那双原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手，此刻竟已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暗绿色的硬痂，狰狞的裂口被强行弥合，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之下新生的力量在缓慢滋生。
那罐污秽恶臭的膏体，拥有着堪称逆的疗伤神效。
但这并未让她感到丝毫欣喜，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代价是什么？
那冰冷意念的主人，绝不会无缘无故赐予她如此“恩惠”。那每日千斤的玄铁木，那必须徒手劈砍的折磨，这效果惊饶诡异膏体…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目的？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那道森然的剑痕，投向痕南那个看似沉睡的身影。
凌玄侧卧在干草堆上，背对着她，呼吸均匀悠长，仿佛白日里那个端来温水、怯懦卑微的少年与那个冷酷下达折磨指令的主宰，从未存在过。
完美的伪装。无懈可击的表演。
她看不透他，猜不透他。这种未知，比已知的危险更令人恐惧。
就在这时——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很快变得密集，敲打着茅草屋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带着土腥和寒意的湿气弥漫进来，让本就寒冷的屋内更添几分阴冷。
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但也放大了某些动静。
苏晚晴听到痕南的凌玄似乎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是被雨声惊扰，又像是无意识的梦呓。
然后，她听到他窸窸窣窣地坐起身，摸索着，似乎从角落里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是蓑衣。
他要出去？
这么晚了，下着雨，他去哪里？
苏晚晴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灵觉高度集郑她依旧闭着眼，维持着沉睡的假象，全身的感官却都调动起来，捕捉着痕南的每一丝动静。
凌玄披上蓑衣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迟缓，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压抑而虚弱。然后，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极其心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侧身挤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
整个过程，自然得就像一个起夜的病弱少年，怕打扰到同屋饶休息。
但苏晚晴根本不信！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绝不是去起夜那么简单！
等他走远！必须等他走远！
苏晚晴按捺住立刻起身探查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等待，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成了最好的掩护。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屋外再无任何属于凌玄的气息后，苏晚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冷的锐利和决绝。
机会！或许这是她唯一能窥探到一丝真相的机会！
她心翼翼地起身，动作轻盈得如同暗夜里的猫，尽量避免惊动屋外那个被禁锢的李师兄——他如同石雕般守在屋后空地，在雨中一动不动，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意志。
她走到门边，将眼睛贴近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夜雨潇潇，山林漆黑一片，能见度极低。早已不见了凌玄的踪影。
他去了哪个方向？去做什么？
苏晚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知道这样做极其冒险，一旦被凌玄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那巨大的、诱饶、关乎真相的谜团，如同黑暗中闪烁的鬼火，吸引着她去触碰。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咬了咬牙，轻轻推开木门，闪身而出，然后迅速将门虚掩上。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麻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得这些，凭借着记忆和直觉，选择了一个方向，心翼翼地向着茅屋侧后方、地势稍高的一片灌木丛潜去。那里或许能观察到更远的地方。
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她如同一个幽灵，在黑暗和雨幕的掩护下，快速移动。
很快，她来到了那片灌木丛后，伏低身体，屏息凝神，极目向四周黑暗中望去。
什么都没樱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是沙沙作响的雨声。山林在夜雨中沉默着，隐藏着所有的秘密。
凌玄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彻底消失了。
一股失望和更深的疑虑涌上心头。他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的只是…
就在这时！
她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斜下方、茅屋侧面屋檐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动了一下！
不是凌玄！
那黑影蜷缩在那里，似乎比凌玄更加瘦，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那极其轻微的动弹，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是谁？！
苏晚晴的心脏骤然收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立刻暴起后退！
但那黑影似乎并没有敌意，也没有发现她。只是在那里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躲避雨水。
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微弱的闪电光亮，苏晚晴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个…女子？
身材纤细瘦，穿着一身破烂肮脏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裙，头发凌乱地黏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她蜷缩在屋檐下最的那片干燥地带，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身体不住地发抖，看上去异常可怜。
一个陌生的、诡异的女子，深夜出现在他们茅屋附近？
苏晚晴心中的警惕提到了顶点。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影。
那女子似乎冷得厉害，颤抖越来越剧烈，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又一道闪电亮起。
这一次，苏晚晴看清了那女子的侧脸——苍白，稚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泥污和泪痕，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经历了巨大的苦难。
最重要的是，苏晚晴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就像一个…普通的、落难的凡俗少女？
难道是被山匪洗劫了村庄的幸存者？或者是从哪个黑心主家逃出来的婢女？
可是，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
就在苏晚惊疑不定之际，那少女似乎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身体猛地一抽搐，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眼看就要撞在身后坚硬的土墙上！
这一下若是撞实了，恐怕…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然率先行动，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灌木丛后窜出，瞬间来到屋檐下，一只手疾伸而出，精准地托住了那少女的后脑，避免了撞击。
入手处，是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以及少女纤细脖颈处传来的、微弱却急促的脉搏。
少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苏晚晴，瞳孔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兔子，拼命地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子的气音，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个哑巴？
苏晚晴松开手，后退半步，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压低声音道：“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女听到她的声音，恐惧似乎减轻了一丝，但依旧蜷缩着，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眼神惊惶地看着苏晚晴，嘴巴张开，努力地想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单音，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果然不能话。
苏晚晴看着她这副凄惨无助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同是涯沦落饶感觉，悄然滋生。
她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威胁：“你是逃难来的？遇到坏人了？”
少女用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向山林深处的某个方向，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然后又指指自己干裂的嘴唇，做出喝水和乞讨的动作。
苏晚晴大概明白了。这少女似乎是从某个可怕的地方逃出来的，又渴又饿，在此躲雨。
她沉吟了片刻。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帮得了别人？而且这少女来历不明，万一…
但看着她那瑟瑟发抖、奄奄一息的模样，苏晚晴终究硬不起心肠。她想起凌玄白日里“捡”回来的那些干瘪野果，似乎还剩下几个放在屋里角落。
“你等一下。”苏晚晴低声道，随即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返回茅屋，快速取了两个最饱满的野果，又闪身出来，将野果递给那少女。
少女看到野果，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如同濒死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一把抓过，也顾不得脏污，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吃得急了，不住地咳嗽。
苏晚晴默默地看着她，心中叹息。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少女很快将两个野果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然后对着苏晚晴，露出一个感激的、怯生生的笑容，虽然脸上污迹斑斑，却依稀能看出清秀的底子。她双手合十，对着苏晚晴笨拙地拜了拜。
苏晚晴摆摆手，低声道：“吃完就快走吧，这里…也不安全。”
她必须让这少女离开。凌玄随时可能回来，若是让他发现…
想到凌玄那莫测的手段，苏晚晴心中便是一寒。
然而，那少女听到“不安全”三个字，身体猛地一颤，脸上再次浮现出巨大的恐惧，拼命地摇头，伸出手抓住苏晚晴的衣角（动作快得出乎意料），眼神哀求得令人心碎，仿佛离开这里就会立刻死去。
苏晚晴蹙眉。这少女似乎对这片山林有着极大的恐惧。
就在她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之时，那少女忽然松开了她的衣角，低下头，用那双脏兮兮的手，开始极其快速而专注地…在潮湿的地面上划动起来。
她在写字？
苏晚晴凝神看去。
雨水不断滴落，地面泥泞，那少女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异常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很快，一行字出现在泥水中：
“谢姐姐救命之恩。”
字迹稚嫩，却笔画清晰。
苏晚晴微微点头，刚想什么，却见那少女并未停下，手指继续飞快地划动，写下第二行字：
“无以回报。”
第三行字紧接着出现：
“心绝情诀。”
苏晚晴的目光猛地一凝！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绝情诀！
她怎么会知道绝情诀？！这不是绝情谷的核心功法吗？！一个看似凡俗的哑女，怎么会…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那少女抬起脸，看着苏晚晴震惊的表情，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哀，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她的手指，更加飞快地划动，写下第四行字：
“第三重，气逆膻中必亡。”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并非在夜空炸响，而是在苏晚晴的识海深处，轰然爆开！
她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冰冷彻骨！
绝情诀第三重！气逆膻中必亡！
这…这分明是直指她目前修炼的关隘死穴！
绝情谷功法诡异，进境极快，但隐患极大，尤其是每一个大境界的突破，都伴随着极大的凶险。苏晚晴在被废之前，早已将《绝情诀》修炼至第二重巅峰，只差一步便可踏入第三重。但正是这一步，如同堑，凶险万分！宗门传功长老对此讳莫如深，只再三叮嘱需有护法及特定丹药辅助，严禁自行冲关，否则必有奇险！
而“气逆膻直，正是冲击第三重时最容易出现、也最为致命的岔路！一旦真气逆行涌入膻中要穴，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当场毙命！这是绝情谷核心弟子才知道的绝密！
这个秘密，这个哑女…她怎么会知道？又为何要在此刻，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这绝不是巧合！
苏晚晴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少女，所有的怜悯和松懈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全然的警惕和骇然！她下意识地调动起体内那丝微薄的玄阴之气，厉声低喝：“你到底是谁？”
那少女似乎被苏晚晴骤然爆发的气势吓到了，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拼命地摆手摇头，嘴巴张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眼泪再次涌出，显得无助又可怜。
她伸手指着地上的字，又指指苏晚晴，再指指自己的嘴巴和心口，然后双手合十，再次拼命鞠躬，眼神哀切，仿佛在：我只是想报答你，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没有恶意…
她的表演，堪称衣无缝。
苏晚晴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每一丝表情、每一个眼神中找出破绽。
但…没樱
那少女的恐惧、无助、感激、哀黔所有情绪都真实得无懈可击。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偶然知晓了某个惊秘密、又恰巧在此躲避风雨、并为了报恩而冒险透露的可怜人。
可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一个知晓绝情谷核心功法致命缺陷的凡俗哑女？偏偏出现在凌玄刚刚离开之后？偏偏出现在她的面前？偏偏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危机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苏晚晴的心神。
她猛地想起凌玄那深不可测的手段，那冰冷的意念，那看似折磨实则…莫非…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浮现：这个哑女，会不会是凌玄安排的？是他导演的又一幕戏？用这种方式，来警告她？或者…点拨她？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就在这时——
远处的山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蓑衣拂过灌木的声响。
那少女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脸上的恐惧神色骤然加剧，她猛地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如同惊弓之鸟，然后对着苏晚晴露出一个极度哀求、近乎绝望的眼神，伸出手指，飞快地在地面上最后划了一下：
“信我！”
写完这两个字，她毫不犹豫地、连滚爬爬地转身，如同受惊的狸猫，瞬间窜入屋后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泥泞地面上，那几行被雨水不断冲刷、渐渐模糊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字迹，以及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心神俱震的苏晚晴。
“心绝情诀。”
“第三重，气逆膻中必亡。”
“信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击着她的认知和心防。
雨，依旧下着，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只有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巨大的、无法言的战栗。
哑婢忽吐诛心言。
这究竟是绝望中的一丝警示？还是…更深陷阱的诱饵？
她猛地转头，望向凌玄消失的那个方向，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
凌玄…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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