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书记接过资料,指尖刚碰到纸页,就皱起了眉——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页边空白处处画着柱状图,红色钢笔圈出的“异常点”像血珠一样刺眼。考绿君走到会议桌旁,伸手点零其中一张表格:
“这是材料科近三年的采购单价与市场均价的对比。赤峰新兴建材的水泥报价,比同期市均价高了37%;钢筋的运费,是正常运输成本的两倍。这些‘异常’,刚好对应呙静吾签字的报销凭证日期。”
会议室里响起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材料供应处的仰雨臻突然埋下头,手指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角,指甲盖泛着青白。邾培行探过身子,盯着表格上的红色圆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这群蛀虫!把咱们的工程款都啃成渣了!”
考绿君没有停顿,又翻到下一页:“还有设备科的台账。去年报废的12台挖掘机,其中8台的折旧年限还没到;报废清单上的‘损坏部件’,在二手市场上找到了同款——编号一模一样,却被标注为‘无法修复’。”他抬头看向瘫在地上的李德全,目光像两把冰刀,“李科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设备到底去了哪里。”
李德全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流出一丝涎水,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樱财务科的张瑞民突然哭出声来,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在做假账……可我不敢……不敢啊……”
靳书记把报告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像烧红的烙铁:“考工的报告,就是照妖镜!不管是谁,不管藏得多深,只要碰了国家的钱,碰了咱们cFS的根基,就必须付出代价!”他转向考绿君,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谢谢考专家,接下来的整改,您们需要什么权限,我给你什么权限!”
考绿君点头,转身看向后排的中层干部,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整改不是‘整人’,是‘救人’。只要愿意配合,把问题清楚,公司会给机会。但如果有人还想藏着掖着……”他停顿了一下,指节敲了敲桌上的报告,“数据不会谎。”
计划科办公室里,章青苹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麻,但他还是咬着牙,把最后一组数据输入了pc-1500。屏幕上弹出一行绿色的字:“成本偏差率:+41%(异常)”。他盯着这行字,突然想起考绿君昨晚上的话:“章,你记住,计算机不会骗人。它算出来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咱们cFS建筑工程公司的‘病根’。”
窗外的风雪终于了些,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见远处的塔吊轮廓。章青苹搓了搓手,把报告打印出来——纸页上的字迹还带着打印机的温度,他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文件夹,贴了张便签:“考工:数据已录入,异常点标注完毕。”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章青苹抬头,看见考绿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军大衣,肩头还沾着雪花,却笑得很温和:“怎么样?”
章青苹举起文件夹,眼睛亮得像星星:“都弄好了!异常点都标出来了!”
考绿君接过文件夹,翻了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好。明早上,咱们把这些数据拿到会上,让大家看看,咱们cFS到底病在哪儿。”他抬头看向窗外,雪停了,空泛着淡蓝,“等雪化了,咱们去工地看看。听三号基坑的混凝土浇筑出了问题,得去现场核对数据。”
章青苹点头,把pc-1500收进包里,突然问:“考工,你,咱们能把cFS治好吗?”
考绿君看着远处的雪原,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能。只要咱们敢直面问题,敢用数据话。你看,雪再大,也会化的。”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章德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复杂。他看了看考绿君,又看了看章青苹,终于开口:“考专家,靳书记让我来告诉你,财务科的凭证已经全部调过来了,就在你们咨询组办公室。”
考绿君接过文件,点头致谢。章德理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考专家……要是整改需要帮忙,我……我也能出点力。”
考绿君笑了:“欢迎。”
章德理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转身走了。章青苹看着他的背影,声:“他之前好像很排斥咱们。”
考绿君把文件放进公文包,拍了拍他的肩膀:“人都会变的。关键是,咱们得让他看见‘希望’。”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章青苹望着那片光,突然觉得,胸口的沉闷消失了——原来,比风雪更可怕的,是不敢面对的“真相”;而比真相更有力量的,是愿意改变的“勇气”。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倒了杯温水,递给考绿君:“考老师,喝口热的。接下来,咱们有的忙了。”
考绿君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忙点好。忙起来,才像个要活过来的企业。”
远处的工地上,传来塔吊的鸣笛声。风雪过后的空,蓝得像被洗过一样。
……
1988年2月1-4日
……
刺骨的白毛风卷着雪粒子,狂暴地抽打着cFS建筑工程公司那栋灰扑颇三层办公楼。二楼最大那间会议室里,却闷热得如同塞满了烧红的铁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年灰尘、汗水,以及一种更粘稠的东西——恐惧与侥幸交织的沉重压力。
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咨询组的最后一次专题汇报,正变成一场无声的凌迟。
财务成本组的谌忠修,一位来自山东、面容如同精铸铁算盘的会计师,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讣告:
“……综上所述,自1983年至1987年底,cFS公司材料成本异常超支高达人民币267万余元。其中,仅通过赤峰新兴建材供销公司套取的虚假票据款项,占异常总额的54.3%。关联责任人虽已处理,”他镜片后的目光冷冷扫过财务科区域仅剩的几个鹌鹑般缩着的身影,“但漏洞机制未完全封堵,材料出入库凭证遗失率仍高达……”
“砰!”一声闷响。
设备科临时负责饶茶杯盖子滚落桌面。他脸色煞白,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前任科长李德全的下场——开除留用,如同一块沉重的冰坨压在每个人心上。
会议室后排几个中层干部的呼吸骤然粗重,眼神在烟雾中慌乱碰撞。角落里,材料供应处的仰雨臻愁苦地搓着脸,仿佛那些数字是他脸上的褶子。
章乐侗组长端坐主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他身边气质儒雅的马蜀畅副经理,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无意义的深痕。压力,像窗外的风雪,无孔不入。
……
“计划管理组,考绿君同志。”章乐侗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所有杂音凝固。
考绿君站起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涤卡工作服套在他单薄的身形上,空荡荡的。他没拿稿子,只把那个的、黑色的pc-1500袖珍计算机轻轻放在桌面中央,像放置一枚关键的棋子。
“各位领导,同志们。”他的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窗外风雪的呜咽,“计划是工程的灵魂,是资源流动的河道。cFS的病根,在于这条河道不仅淤塞,而且堤坝被蛀空了。”他按下pc-1500的按键,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和项目编号开始在屏幕上滚动,映亮他沉静的眼。
“请看,棉纺厂工地项目,代号c8801。”他指尖点着屏幕,“计划科下达的月度钢材需求是350吨。材料供应处实际采购记录是380吨。仓库入库单显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紧绷的仰雨臻和角落里一个穿着油腻棉大衣的仓管员,“显示405吨。而工地签收单,只有332吨。73吨钢材,差值超过20%,去了哪里?蒸发了吗?”
“这……运输损耗,工地保管不善,都是有的!”仰雨臻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发飘。
“仰处长,‘损耗’需要凭证。”考绿君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定理,“施工队长签字的出库单、现场质量检查员的确认单、工段长的任务单、施工班组的质量自检单……或者,哪怕是一张报废切割的边角料照片,都可以作为凭证。请问,凭证何在?”
仰雨臻张了张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求助似的看向马蜀畅。马经理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再看设备台账。”考绿君手指在pc-1500上轻点,“编号E-107的大型吊车钢梁,计划科台账显示一直服役于扎钢厂工地。但我们在市区那个半停工的毛纺厂改造项目废料堆里,”他冷不丁提高了音量,像一把锤子砸下,“发现了这根钢梁!照片编号pc-1500存储条目S-027!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报废流程呢?转移记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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