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设备台账。”考绿君手指在pc-1500上轻点,“编号E-107的大型吊车钢梁,计划科台账显示一直服役于扎钢厂工地。但我们在市区那个半停工的毛纺厂改造项目废料堆里,”他冷不丁提高了音量,像一把锤子砸下,“发现了这根钢梁!照片编号pc-1500存储条目S-027!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报废流程呢?转移记录呢?……”
“哗啦!”设备科那位代理科长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面无人色,“不可能!这……这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或者是被偷了!”
“偷?”考绿君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带着黑色幽默的荒诞感,“一根价值数万、重达数吨的钢梁,从重兵把守的工地,被‘神偷’完好无损地越几公里外的废料堆?设备科的管理,是筛子还是渔网?漏洞大到能开火车吗?”这辛辣的反问像鞭子抽在设备科众人脸上,也抽在整个会议室紧绷的神经上。
代理科长瘫坐下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计划科代管的章德理副经理脸色铁青,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前任科长李德全的影子,仿佛又笼罩在会议室上空。后排有人开始轻微地咳嗽,掩饰着难以抑制的恐慌。
章青苹坐在考绿君侧后方,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他看着考老师单薄却如青松般挺直的背影,看着那台的pc-1500袖珍计算机屏幕上冰冷跳动的数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些枯燥的数字背后,是怎样触目惊心的黑洞和汹涌的暗流!它们比刀枪更具杀伤力!
“这只是冰山一角。”考绿君的声音将众人从窒息感中拉回,“通过pc-1500对近五年超过两万条计划、采购、领用、库存动态数据的比对建模,我们梳理出系统性病灶的关键表现:计划脱离现场实际,形同虚设;执行信息反馈严重滞后、失真;监督机制完全失效,流程节点之间互不咬合,如同脱节的火车厢!”他猛地一敲桌面,那台的pc-1500计算机都震动了一下:
“同志们,这不是效率问题,这是整个计划管理系统的塌方!是心脏供血的紊乱!再不刮骨,断肢求生都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屋顶,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章乐侗组长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鹰。邾培行这位耿直的计划科前任负责人,死死盯着桌面,牙关紧咬,浑浊的眼里翻涌着复杂的痛苦和一丝迟来的认同——这些问题,他当初吼破了嗓子,却被斥为“不顾大局”、“制造麻烦”。
“因此,我们计划管理组的改善意见核心是三条!”考绿君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第一】,立即重建以项目现场实时需求驱动、以滚动计划为核心的动态编制体系!砍掉那些拍脑袋的计划!【第二】,打通壁垒!建立覆盖计划、采购、仓储、施工全链条的即时信息反馈平台!让数据流动起来!【第三】,”他目光如电,扫过章德理、仰雨臻等人,“重塑监督闭环!计划执行偏差超5%,自动触发三级预警及追溯机制!相关负责人必须在24时内书面明原因及补救措施!”
“这……这太理想化了!现场千变万化……”仰雨臻忍不住再次嗫嚅。
“仰处长,”考绿君直接打断,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在武钢1700轧机安装攻坚时面对质疑的沉凝气势:“我在攀枝花三线建设指挥调度物资时,面对的地质条件和突发状况,比赤峰复杂十倍!变化不是借口,是计划必须具备应对能力的理由!无法适应变化的计划,就是废纸!就是滋生腐败和浪费的温床!”
他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人心:“马鞍山轮箍厂当年设备安装滞后,就是计划僵化、信息阻隔的代价!我们付不起第二个宝钢一期进口设备积压港口的学费了!同志们!”
这番铿锵有力、带着历史厚重感的质问,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窗外肆虐的风雪声和粗重的呼吸。
仰雨臻低下头,再不敢对视。
章德理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马蜀畅副经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复杂地看着考绿君。
这个穿着旧工服的工程师,身上迸发出的意志和洞见,竟如磐石般坚硬。
劳资组的汇报在一种更加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进校
科长东闻亥心力交瘁地念着冗长的报告:“……冗员率高达28%,一线技工与辅助、后勤人员比例严重倒挂……考勤记录大面积失真,‘人情工’普遍存在……”
“放屁!”安全科赵振国突然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拍案而起,指着劳资科的一个副手,“失真?老子上个月查夜班安全,记录上在岗的五个人,有三个影子都没见着!还有一个在锅炉房抱着酒瓶子睡觉!这叫失真?这叫集体诈骗!”
他火爆的脾气一点就着,脸涨得通红,“东科长!你们劳资科的考勤机是给人用的还是给鬼画的?哪路牛鬼蛇神把规矩都啃没了?!”
“赵科长!注意你的措辞!”东闻亥本就疲惫的脸上血色尽失,气得嘴唇哆嗦。
“措辞?老子事实!”赵振国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工人血汗钱!就这么被一群蛀虫啃了!呙静吾倒了,你们劳资科屁股底下就干净?我看悬得很!”
眼看冲突升级,章乐侗重重咳嗽一声,目光如冷电扫过:
“赵振国同志!坐下!现在是汇报,不是开批判会!是非曲直,调查结论了算!”他又转向脸色惨白的东闻亥:
“东科长,冗员和考勤失真问题,报告里整改建议写得不够具体、不够硬!会后专题组留下来,重新细化!要拿出能落地、能追责的硬杠杠!”
赵振国悻悻坐下,依旧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东闻亥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花板角落的蛛网。
会议室里气氛降至冰点,劳资科区域的几个人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里。
材料组的汇报相对平稳,但负责人乜宏志语气中的凝重丝毫不减:“……库存积压严重,账物不符率惊人。部分关键建材,账面有,库里无;而一些长期闲置的物资,却在账上‘沉睡’。仓库管理混乱,防火防盗形同虚设……”
“……尤其是,”乜宏志翻过一页报告,声音带着寒意,“我们根据线索抽查了位于城西的临时废料堆放场。在堆积如山的混凝土碎块和废旧模板下面,”他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发现了超过五十吨型号不符、但保管完好的螺纹钢!规格标签被刻意撕毁,但材质化验证明,正是三年前棉纺厂扩建项目上报‘损耗’的那批!”
“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仰雨臻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幸亏旁边的人扶住才没倒下。那个穿着油腻棉大衣的仓管员,此刻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死死揪着自己油腻的衣襟。
一直沉默记录着的章青苹,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看向考绿君。考老师曾带他去过那个废料场外围勘查!难道……
就在这时,变故骤生!
一直沉稳坐在位置上,脸色因专注和激动而泛出不正常红晕的考绿君,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一晃!他猛地抬手想撑住桌面,却一把扫倒了面前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磕碰得满是疤痕的搪瓷茶缸!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泼溅开来,浇了他半身,也溅到了旁边的章青苹和前排的汪熙麓身上!考绿君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他双眼紧闭,脸色在瞬间由红转白,嘴唇泛出骇饶青紫色!
“考工!”
“老考!”
“快!快来人!”
惊呼声、椅子拖动声、慌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会议室的死寂!
章青苹吓得魂飞魄散,第一个扑过去,试图扶住瘫倒的考绿君。
邾培行也猛地起身冲了过来。马蜀畅副经理霍然站起,脸色剧变。
章乐侗组长沉稳的脸色也第一次出现裂痕,厉声喝道:“安静!别乱!刘辰宝!立刻叫厂医!就近找车送医院!快!”
会议室乱成一团。数据、报告、追责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击碎,只剩下对生命的惊慌和担忧。
章青苹半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抱着考绿君失去意识的身体,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晕开的深色茶渍,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考老师倒下前那瞬间痛苦的表情在眼前放大、定格。
那台的pc-1500静静躺在桌面,屏幕上兀自闪烁着代表“棉纺厂项目钢材流向异常”的红色警报光标,幽幽的红光映照着人间这猝不及防的混乱。
计划科的姚和刘挤开人群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懵了。
章青苹猛地抬头,巨大的惊慌失措中,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狠狠击中了他!他不能看着考老师的心血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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