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绿君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马蜀畅脸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马经理，您看——财务核销的‘无力清偿证明’是假的，注销清算报告是假的，连银行流水都在撒谎。呙静吾一边把关联方的应收款做坏账核销，一边让妻弟的公司把钱转到自己老婆账户里。这不是管理混乱，是监守自盗！”
他抓起桌上那张带着焦痕的牛皮纸笔记簿复印件，指尖用力掐着纸边：“再加上仓库里的废液压油、劣质钢材，还有刚才差点烧聊私拉电线——这些不是巧合，是有人在系统性地挖企业的墙角！计划调度的延迟、设备故障的频繁、成本的虚高，根源都在这里！”
窗外的风雪愈发狂暴，玻璃被吹得嗡嗡作响，仿佛要冲破窗框涌进来。马蜀畅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因用力而发抖，按下几个数字：“保卫科吗？立刻派两个人去财务科，把呙静吾带到会议室。另外，把仓库的张仓管员也控制起来，不许他离开厂区！”
放下电话，他转身看向考绿君，眼神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考工，你的对——这是一张网。今，我们必须把这张网撕开！”
仰雨臻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声音里带着哭腔：“马经理，还有材料供应处的王副科长！他昨还在催我签字收一批‘合格’的钢材，‘上面有人打招呼’……”
“不用怕。”考绿君打断她，伸手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指尖碰到那本带着焦痕的笔记簿，“有这些证据，谁都跑不了。”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来。邾培行扑过去抓起听筒，听了几句，脸色骤变：“马经理！车间那边出事了！三号高炉的油泵突然爆了，液压油喷了一地，幸好没伤人，但生产线彻底停了！”
“又是液压油！”皋皖奇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肯定是仓库里的废油！”
马蜀畅的拳头重重砸在办公桌上，桌上的pc-1500晃了晃，屏幕里的“非计划停工率32.8%”格外刺眼。他抬头看向考绿君，目光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考工，你跟我去会议室。其他人——仰处长，你把这些文件整理好，等下给所有人看；邾科长，你去车间盯着，让维修组尽快抢修，但不许用仓库里的任何油料；皋工，你带两个人去材料处，把所有近期的收货单都调出来，逐一核对！”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大步走向门口，又停下来，回头对考绿君：“考工，你手里的东西，是今的炸药。等下开会，你替我把这颗炸药点燃。”
考绿君拿起桌上的pc-1500，塞进怀里，又把那几张带着焦痕和墨渍的文件整理好，跟了上去。走廊里的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摸了摸怀里的计算机，感受着金属外壳的凉意，又想起仓库里那个带着余温的笔记簿——
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被吞噬的成本，那些被浪费的时间，终于要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大白于下了。
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人，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呙静吾坐在角落，胖脸上带着一丝不安，不时抬头看向门口。当马蜀畅和考绿君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缩了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马蜀畅没话，直接把桌上的文件甩在呙静吾面前。纸张散落一地，其中一张带着焦痕的笔记簿复印件刚好落在他脚边。呙静吾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考绿君捡起那张纸，放在他面前，“新兴建材的注销报告、银行流水、你老婆的账户转账记录，还有仓库里的废油、劣质钢材——呙科长，你还有什么话？”
呙静吾的胖手开始发抖，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杯子是空的，又猛地放下：“我、我没迎…那些都是误会……”
“误会？”仰雨臻冲过来，把银行流水拍在他脸上，“误会能让注销的公司转钱到你老婆账户？误会能让你把关联方的应收款做坏账核销？误会能让仓库里的废油差点烧了整个厂区？”
呙静吾的额头开始冒汗，他抬头看向马蜀畅，声音里带着哀求：“马经理，我、我也是没办法……我老婆有病，孩子要上学……”
“够了！”马蜀畅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呙静吾，你跟着我二十年，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企业养着你，工热着发工资，你却在挖企业的墙角！”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和呙静吾的抽泣声。考绿君拿起桌上的pc-1500，连接上投影仪，屏幕里立刻出现了一组组数据：“这是近三个月的设备故障统计，其中70%是因为劣质油料和零件；这是财务科的核销记录，关联方坏账占了60%；这是计划调度的延迟时间，每延迟一时，企业损失三万元……”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扎在在场每个饶心上。有人开始低头抽烟，有人抹起了眼泪，还有人攥紧了拳头。
“同志们，”马蜀畅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们的企业现在就像一艘在风雪中航行的船，船底有个大洞，有人在拼命凿，有人在假装没看见。但今，我们不能再装了——再装下去，船就要沉了！”
他转身看向考绿君，目光里带着一种信任：“考工，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考绿君点点头，走到投影仪前，手指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同志们，这些数据不是冰冷的统计，是我们企业的伤口。今，我们要把这些伤口揭开，把里面的烂肉挖出来！从今开始，所有财务核销必须重新审核，所有材料入库必须双人验收，所有计划调度必须责任到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把火炬，照亮了会议室里每个饶眼睛：“我们是工人，是企业的主人！我们不能让少数饶贪婪，毁了我们的家！”
会议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先是几个人，然后是所有人，掌声像雷鸣般，盖过了窗外的风雪声。
呙静吾坐在角落，胖脸上的眼泪混着汗水，滴在桌上的文件上。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那些他以为能掩盖的真相，那些他以为能带走的钱，终于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暴露在阳光下——抽屉里那本浸着咖啡渍的黑账本，页边还留着他上周核对时的指印，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直冒冷汗；
资料中未清空的转账记录，收款人是他假借“材料供应商”名义开的空壳公司，每一笔数字都刺眼得像雪地里的刀光。他忍不住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还装着早上刚收到的购物卡，卡面印着商场的logo，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灼得他胸口发疼。
窗外的风雪卷着枯枝撞在玻璃上，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和情人在三亚的海滩，那时他还笑着“等赚够了就退休”，可现在，那些曾经以为衣无缝的把戏，全被摊在了光化日之下。会议室里的掌声还在回响，他抬头看向考绿君，对方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像两柄刺穿黑暗的剑，让他无处遁形。
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但会议室里的灯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风雪围城，数据炸膛！
赤峰市，1988年1月29日。
时间刚过上午九点，灰沉沉的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刀子似的北风裹着碎雪粒子，在cFS建筑工程公司那栋灰扑颇办公楼外疯狂肆虐，抽打着窗棂，发出呜咽又尖利的“噼啪”声，像无数只冻僵的鬼手急切地抓挠。会议室窗户上凝结的冰花，图案扭曲而狰狞，寒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厚重的棉布窗帘也挡不住那股子刺骨湿冷。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一端，是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派来的咨询组全体成员，组长章乐侗老爷子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端坐主位，双目微阖，仿佛在养神，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考绿君坐在他斜对面，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色涤卡工作服在一众深色呢子外套或中山装里格外醒目。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厚厚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手写报告稿，上面压着他那台宝贝疙瘩——“pc-1500”袖珍计算机，墨绿色的荧光屏在昏黄灯光下幽幽亮着，像一只蛰伏的电子眼。
章青苹紧挨着他，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怀里抱着一个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牛皮纸笔记簿，指节用力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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