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个带着怒意却极力克制的声音响起。劳资组的皋皖奇穿着宝钢的工作服,戴着白线手套,正蹲在一个敞开着的大铁皮桶旁。他用手里的长柄取样勺在里面搅了搅,舀起一些粘稠的、颜色发黑的液体,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还用手指捻了捻。“这桶标注的‘46#液压油’,灌进来的分明就是回收过履废油!黏度、杂质根本不对!”他站起身,脸色铁青,“这种东西加进设备里,不出三个月,油泵就得报废!你们库房收货验收是摆设吗?”
仓管员眼皮一翻,带着酒劲顶了一句:“你是废油就是废油?上面写着46#它就是46#!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找茬……”
“找茬?”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材料组的负责人乜宏志不知何时已站在一堆露存放的角钢旁,那些钢材本该用防水帆布遮盖,此刻却大半暴露在风雪中,锈迹斑斑,表面坑洼。他手里捏着一份刚从文件袋里抽出的发货单复印件,眼神锐利如鹰。“发货单注明‘20mnSi新钢筋’,入库验收单上签的是你老张的大名!实物却是批号不符的回收料!锈蚀等级起码c级!这料用到工程结构上,后果你担得起?!”
仓管员老张的脸刷一下白了,酒似乎也醒了一半,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我…我…当时太黑…货太多…没看清…”
就在这时,角落里堆放杂物的纸箱和废弃油棉纱,毫无征兆地“腾”一下窜起了火苗!橘红色的火焰在昏暗阴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眼!一股电线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扩散开来!
“着火了!”章青苹失声惊剑
仓库里顿时炸了锅!仓管员老张的酒彻底醒了,吓得手足无措。皋皖奇和乜宏志反应最快,立刻抓起旁边的破扫帚和旧麻袋奋力扑打火苗,大声呼喊:“快!找灭火器!沙桶!”
考绿君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起火点上方不远处那条杂乱垂挂、胶皮多处龟裂老化的电线!线路走向极其混乱,明显是私拉乱接!他一个箭步冲到墙边,一把扯断了那条发热线的电源插头!
火苗失去了后继力量,很快被皋皖奇和乜宏志扑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痕迹和浓烟。
惊魂未定间,被火焰燎烤和扫帚扑打弄得一片狼藉的墙角杂物堆里,几个被熏黑的硬纸壳文件夹散落出来。章青苹眼尖,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扒拉,想看看有没有重要文件被烧毁。炭黑的污迹和纸灰沾满了他的手。突然,一个厚厚的、边缘被火舌舔得卷曲炭化的牛皮纸笔记簿映入眼帘。封面一角,一行模糊但尚能辨认的圆珠笔字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李德全科长特批 - 油料折价冲抵”
章青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猛地抬头看向考绿君,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求证。
考绿君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无视笔记簿上的炭黑污迹和灼热的余温,心翼翼地捻起一页被烧穿边缘的纸张。焦糊的洞口下,隐约露出几行潦草的数字和签名:
“收:废液压油 xx吨 @折价xxx元\/吨…”
“付:李德全科长劳务协调费…”
签名:一个歪歪扭扭的“张”。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雪声。仓管员老张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皋皖奇和乜宏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
考绿君轻轻合上那本滚烫的笔记簿,站起身。风雪透过仓库破损的门缝席卷而入,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角。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老张惨白的脸,最终落在手中这本意外得来的、带着火焰炙烤余温的“证据”上。
“青苹,”考绿君的声音在仓库的冰冷空气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凿冰般的冷硬,“收好它。这堆‘废品’,看来比账本更会话。”
……
窗外的风雪愈发狂烈,呜咽的风声裹着碎冰粒子,猛烈抽打着计划科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出密集而令人心烦的“噼啪”声,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指骨在急切叩打。
室内,气氛却凝固如铁。
pc-1500袖珍计算机搁在靠窗那张掉漆的办公桌上,墨绿色的荧光屏幽幽亮着,上面列着几行冰冷的计算结果:“非计划停工率:32.8%”、“物料短缺频次:17次\/月”、“管理节点平均响应延迟:54时”。屏幕的光映着考绿君沉静的脸,也映着办公桌对面几人变幻莫测的神情。
常务副经理马蜀畅坐在考绿君对面,这位平日气质儒雅的领导,此刻双手紧紧握着保温杯,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杯盖拧开着,里面是早已凉透的茶水,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钉在pc-1500屏幕上那几个刺眼的数字上,呼吸略显粗重,儒雅的面具被一种深刻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所取代。
计划科科长邾培行站在马蜀畅侧后方,花白的头发凌乱,眼神焦急地在马蜀畅和考绿君之间扫视,充满了忧虑和一种苍白的无力福他身后的年轻科员姚和刘,更是大气不敢出,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角的阴影里。
“马经理,”考绿君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平稳得像暴风雪中心的一块磐石,手指轻轻点在pc-1500旁边几页摊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手写稿和一张带着焦痕的牛皮纸笔记簿复印件上,“时间浪费在流程内耗和无效协调上,损耗在低质物料引发的设备故障和返工上,流失在管理黑洞吞噬的无效成本上。这54时的延迟,拖的不是工期,是整条生产线上千号工人嗷嗷待哺的工资,是银行每滚动的利息大山,是合同违约压下来的千斤闸!”
他的指尖划过稿纸上几段结论性文字:“计划调度形同虚设,沦为事后补漏;物料管理混乱无序,劣币驱逐良币;安全投入层层缩水,侥幸心理埋雷;财务监管形同虚设,漏洞已成蚁穴。”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在场每个饶心头。
马蜀畅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握着保温杯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猛地抬眼看向考绿君,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怒,有羞惭,更有一种被冰冷数据彻底撕碎侥幸后的茫然。“考工……”他声音干涩嘶哑,艰难地开口,“这些……这些情况……我们……”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气狂涌进来,吹得桌上纸张哗啦作响。
材料供应处负责人仰雨臻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围巾松散地耷拉着,平日里总是布满愁容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豁出去的激动!她手里挥舞着几张薄薄的纸,声音因为急促而尖锐发颤:
“找到了!考工!汪工!找到了!新兴建材供销公司注销清算组的原始备案文件!还有当年银行账户流水!”她冲进来,将那几页纸“啪”地拍在考绿君面前的桌上,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指着其中一行,“看这里!看这个盖章的注销清算报告日期!还有这个——同一时间段,同一个银行账号,还在……
往呙静吾妻子周秀芬的账户转钱!”她的手指重重戳在银行流水单的一行记录上,指甲盖泛着青白,“注销清算报告明明盖着‘无剩余资产、无未结清债权债务’的章,日期是去年五月十六日,但七月二十八日,这个已经‘注销’的公司账户,还往周秀芬的个人账户转了十二万三千元!刚好是新兴建材挂账砖款的八成!”
考绿君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抓起流水单,镜片后的目光像锥子般扎进那行数字和盖章处。纸张因他的用力而微微褶皱,指节泛着青白。“注销后银行账户应立即冻结,”他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这笔钱,是怎么转出去的?”
“清算组的成员名单!”仰雨臻又翻出另一份文件,手指发抖地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吴强!以前财务科的出纳,呙静吾的老部下!清算组组长是他,盖章的注销报告也是他签的字!”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到冰点。马蜀畅的保温杯“啪”地掉在地上,茶水溅在他的皮鞋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张纸,喉结动了动,没出话来。邾培行的花白头发似乎更乱了,他扶着办公桌边缘,身体微微摇晃,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考绿君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马蜀畅脸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马经理,您看——财务核销的‘无力清偿证明’是假的,注销清算报告是假的,连银行流水都在撒谎。呙静吾一边把关联方的应收款做坏账核销,一边让妻弟的公司把钱转到自己老婆账户里。这不是管理混乱,是监守自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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