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绿君的声音平稳地继续流淌,像是早就计算好的程序输出:“宝钢二期筹备的协调方案框架,我已经整理好,关键节点和工作交接预案电子版存入了pc-1500的磁带里,打印稿在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份钉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推到桌子中央,“呼煌烨同志熟悉FIdIc条款的本地化实施细则,可以接手后续的协调核对。邾勇靓同志的数理统计模型基础扎实,后续工序能力指数的跟踪分析,他能胜任。”
他点到的两个名字,让角落里的呼煌烨和邾勇靓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涨红,眼神里交织着震惊和被点将的惶恐。
“至于我,”考绿君的目光重新落回仰琪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凿凿的笃定,“cFS的问题,无外乎管理理念冲突、流程执行脱节、本土经验与国际规则缺乏融合点。我们解决过类似问题。武钢1700的‘土办法’能校准洋大佬的‘洋指数’,宝钢建设能把菲迪克条款变成中国工人手里的工具书,”他微微扬起下颌,那洗得发白的衣领挺括着,“赤峰的难题,也一样能在咨询过程中找到解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时间紧迫,路程艰难,但来得及。单位的工作已经安排好,我身体没问题,请组织批准。”
“好!”仰琪钧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当啷”一跳。这一个“好”字,憋了三,此刻终于喷薄而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和如释重负的畅快。“考工,考绿君同志!好!”他又重重强调了一遍,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彩,“有担当!有胆识!这才是我bY的精气神!”
他锐利的目光瞬间转向后排,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老皋!”声音洪亮,带着久违的振奋。
皋皖奇应声而起,花白头发的头颅微微昂起,红润的脸膛上没有任何勉强的痕迹,眼神沉稳依旧,甚至带着一种老兵闻战的跃跃欲试。
“老皋,你配合考绿君!”仰琪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上你的‘定额宝典’!劳资定额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唯你是问!”
“主任放心!”皋皖奇的声音不高,却低沉有力,如同磐石相击,“搞了一辈子定额,这点风雪,压不垮!”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前胸,动作带着一股朴素的豪迈。
仰琪钧的目光重新笼罩整个会议室,方才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掌控力:“立刻形成书面报告!考绿君、皋皖奇两位同志!bY建设公司党委已经嘱咐,特事特批!开介绍信,订车票!今晚务必落实!”
行动的命令如同电流,瞬间激活了僵滞的办公室。打字机噼啪声骤然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空气,年轻科员们奔向文件柜的脚步声杂乱而充满生机。烟雾依旧缭绕,但凝滞的死气已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洪流冲散。
考绿君坐回位置,重新拿起他的pc-1500。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手心。他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屏幕幽绿的光芒映着他沉静专注的侧脸。屏幕上光标闪烁,一行行指令和数据无声地流淌。他在计算,计算行程耗时,计算可能的咨询关键点,计算应对不同冲突模块的逻辑树。抵北京赴赤峰的每一个时,都在他心中被拆解成一连串精确的节点和预案。数字,是他对抗未知疆域与凛冽风雪的武器。
窗外,上海的冬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模糊了都市的霓虹。而窗内,两个身影已在无声中披挂整齐。
……
三后,北京开往赤峰的绿皮硬座车厢,如同一个巨大的密封罐头,灌满了烟味、汗味、脚臭味和廉价烟草的辛辣气息。车厢连接处结着厚厚的冰霜,冷风不断从门缝里嘶嘶地钻进来,扑打在脸上,像刀子刮过。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单调冗长的“哐当——哐当——”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传得很远,像是永无止境的呻吟。
考绿君裹在一件半旧的军大衣里,身形更显单薄。他蜷在靠窗的硬座上,膝盖上摊着几份cFS公司先前提交的、语焉不详的生产报表和施工计划草案复印件。
皋皖奇坐在他对面,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岁月深刻雕琢却依然硬朗的脸。他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封皮磨损卷边的笔记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数字——这是他几十年定额管理的心血“密码本”。车厢顶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紧锁的眉头和偶尔用粗壮手指敲打笔记簿的动作上,似乎在反复推演着什么难题。暖气片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杯子里倒的开水很快凉透,结上一层薄冰。
“老皋,看出点啥名堂了?”考绿君放下手中的复印件,声音被车厢的噪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长途硬座的不适开始显现,他揉了揉深陷的眼窝。
皋皖奇抬起头,从口袋里摸出个扁平的锡制酒壶,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弥散开来。他凑近壶嘴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用粗粝的手指点零报表上几处潦草的耗工记录和模糊的设备台班统计。
“你看这儿,考工,”他皱着眉,语气带着老行家的笃定,“人工定额这块,写得含糊。材料定额…哼,跟实际消耗对不上卯榫!这定额,简直像是拍脑门写的!”他又喝了一口,“还有这施工计划,排得那是…唉,狗撵鸭子,乱糟糟一团!该上的设备窝着,该歇着的人手倒赶鸭子上架!”他摇着头,把酒壶心地揣回怀里,“我琢磨着,问题怕是根子在‘规矩’上。”
“规矩?”考绿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拿起茶杯,发现水已冰凉,又默默放下。
“嗯!”皋皖奇用力点头,粗糙的脸颊被劣酒熏得更红了,“我估摸着,cFS找咱们‘咨询’,八成是让上头硬塞进来的洋规矩卡住了脖子!菲迪什么什么条款?网络计划?听着就硌牙!工人们看不懂,用不惯,定额对不上趟,钱算不明白,谁给你卖命干活?可不就是一锅粥!”
考绿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皋皖奇的话,印证了他对那份语焉不详材料的判断。“咱们宝钢,也是被那些‘洋规矩’摁着脑袋呛过水的。”考绿君的声音低缓,带着回忆的痕迹:
“菲迪克条款刚落地那会儿,日本方监理拿着英文合同条款卡我们的工序签证,工地上拍桌子吵架。网络计划排得滴水不漏,可一道工序出点岔子,整个链条就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塌。”
皋皖奇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可不是嘛!那会儿,定额员下现场,工人都拿白眼瞅你,背地里骂你‘洋奴’、‘帮凶’,工具都给你藏起来!活儿干得憋屈!”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零骄傲,“不过咱们挺过来了!为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搞定额的,得把‘洋经’嚼碎了,揉烂了,掺进咱工地食堂的窝窝头里,让工人们咽得下去才算数!”他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敲打着熟悉的鼓点。
考绿君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温度的笑意。他心中快速盘算着:“所以这次,关键不是去教他们背条款、画网络图,而是找到那个坎儿——让洋规矩落霖,生了根,长出他们自己的芽来。”他拿起冰冷的茶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反而激得精神一振。
“没错!”皋皖奇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老骥伏枥的光,“去他妈的花架子!咱得刨开雪壳子,挖出冻住的根!看看到底是土不服水,还是水不服土!”他言语粗粝,却像寒冬里的一把火炭。
车窗外的东北平原被无尽的黑夜吞噬,只有远处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微弱地证明着大地的存在。绿皮火车孤独地穿越这寒冷的荒原,像一粒微尘,义无反关驶向那风雪弥漫的未知战场。
……
赤峰。1988年1月20日。
迎接他们的,果然是一场彻底的混乱。
cFS公司会议室的暖气开得如同烤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气息。墙壁上,“学上海经验,抓管理,上等级,全面提高素质,促管理升级”的红底白字标语异常醒目,像一个巨大的反讽符号,悬在一群茫然失措的人头顶。桌上的项目进度表被揉成一团,扔在角落;几名管理人员围着一份技术规范争得面红耳赤,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激烈碰撞,几乎要掀翻屋顶。考绿君冷眼扫过那歪斜的图表和混乱的数据,心中却愈发清明:“管理升级不是贴膏药,得从根上换血。”
工地经理拍着桌子咆哮,计划科长低头翻着厚厚一沓明日复明日的进度表,工段长则叼着烟冷笑:“宝钢那套金贵规矩,咱这冰雪地养不起!”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考绿君已默默展开随身携带的草图,指尖轻轻划过一条条断裂的工序线——破局的钥匙,或许就藏在这看似无解的混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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