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佑拿着笔记簿,正在记录什么,他抬头看向考绿君,眼睛里带着钦佩:“考工,你的‘动态折耗迭代计量法’,是不是应该改个名字?比如‘真实成本法’?”
考绿君笑了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敢直面真实了。”
远处,一辆抢修车的灯光刺破黑暗,缓缓驶过来。考绿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走向那辆抢修车。他的工装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可他的背影却异常挺拔,像一根钉子,钉在这暴雨中的料场上。
郑国涛还蹲在泥水里,看着考绿君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考工……对不起……”
考绿君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明会议上,我希望能听到你的真话。”
抢修车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地面上,像一条不屈的路。
工序能力零点零二
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咨询工作持续紧张地推进。
1987年10月下旬的风,刮过四川绵阳时已带上了骨缝里钻的阴冷。绵阳市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那座灰扑颇办公楼里,气氛比窗外深秋的色更沉。
张经理那份题为《关于四川绵阳市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企业基本情况的汇报》的文件,被摊在长条会议桌中央,薄薄的几页纸,却压得桌面吱呀作响。
“1984年后,”张经理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公司经济效益以每年递减152万元的速度下降。”这数字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得在座每个人心头一缩。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枯枝刮擦玻璃的嘶啦声。
坐在上首的章乐侗局长,年届六旬,头发花白却根根精神,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指尖点零那份令人窒息的报告,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考绿君身上。考绿君穿着洗得泛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在一群深色中山装或的确良衬衣的干部专家中,显得格格不入,像块朴拙的顽石。“考绿君,”章乐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把空气都绷紧了,“你集中精力,对这一问题进行专题调查。”
“好的。”考绿君应声,声音平稳,带着点宝钢那边特有的钢火味儿。他随即翻开一个边缘磨损的厚笔记簿,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周遭的凝重与他无关。
散会出来,走廊里光影昏暗。来自上海第十四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法师许乃拓踱到他身边,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考工,考同志啊,这担子不轻。152万的窟窿,光靠‘感觉’可填不平哦。”他刻意加重了“感觉”二字,旁边跟着的南佑和鲁松臻几位专家也交换了个眼神,气氛微妙。
考绿君停下脚步,转向许乃拓,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透着股钢钎般的实在:“许工,许老,昨是今的镜子,也是明的影子。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计划就受穷!”他顿了顿,看着几位专家微微愕然的脸,语气一转,竟带上零冷硬的诙谐:
“咱们这行当,如今是和尚庙挤满了,功德箱里的香油钱倒是一年比一年少。庙里和尚再念经念破了嘴皮子,香火不旺,该挨饿还得挨饿。”
这带着川味儿的比喻让南佑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想笑又强行憋住。
鲁松臻则微微皱眉,显然觉得这比喻粗俗了些。
“计划,”考绿君竖起一根粗糙有力的食指晃了晃,目光扫过众人,“就是咱庙里的功德簿,得先算清楚,香客还剩几个,香油还能化多少缘。”他嘴角挂上一抹极淡、近乎揶揄的笑意,“不然,念经念得再好,怕也只能唱一出‘空城计’喽!”
……
接下来的日子,考绿君像滴水穿石的溪流,无声地渗透进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的肌理。
他消失在办公室官僚气的烟雾里,一头扎进了最呛人、也最真实的地方。财务科那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铁柜子锈味的屋子成了他的据点。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报表之中,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冰冷的密码。他指尖划过一串串数字,心算如飞,偶尔停下,在那本从不离身的厚笔记簿上刷刷记录,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财务科的老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这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人对着枯燥的数字,竟有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
他也没放过尘土飞扬的工地。安全帽下鬓角冒出细汗,考绿君踩着满地狼藉的钢筋水泥块,跟工长、泥瓦匠唠嗑。工棚里午饭时间,他端着那个磕掉了不少瓷、露出里面黑铁皮的旧搪瓷缸子,蹲在乱石堆边,缸底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茶渍。工人们起初拘谨,看他碗里同样盛着油水寡淡的大锅菜,一口川腔问得实在,渐渐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抱怨工钱拖欠、材料老卡壳、图纸改来改去……这些粗糙的牢骚,被他像拣拾金沙一样,仔细地记在笔记簿里。
“考工,你这跑,图个啥子嘛?”一个叼着廉价烟卷的老瓦匠忍不住问。考绿君啜了口粗茶,咧嘴一笑,牙齿在白的灰尘里显得挺白:“老师傅,庙里快揭不开锅了,和尚也得搞清楚,是香客少,还是自个儿化缘的本事丢了呗!”
夜晚,招待所那间逼仄的单人房成了他的另一个战场。昏黄的灯泡下,烟雾缭绕。他笔记簿摊开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旁边摊着几本翻烂聊专业书,封面上印着《系统工程基础》、《网络计划技术》、《企业全面质量管理》,旁边放着pc-1500袖珍计算机。他时而奋笔疾书,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鼻尖几乎要戳到纸面;时而猛地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沉浸在思维的风暴里,眼神穿过烟雾和斑驳的墙壁,投向某个常人无法抵达的逻辑深处。桌上那个旧搪瓷缸安静地立着,缸壁内侧,隐约可见他用手指蘸水写画的模糊公式印记,像某种神秘的仪式残留。
数据,海量的数据,在他脑中奔流、碰撞、重组。305家注册建筑企业,比1978年暴涨13倍!工人数量飙升5.5倍!而基建投资却在1985年后以每年2.65%的斜率冷酷下校这巨大的剪刀差——“僧多粥少”——在他构建的逻辑模型里发出刺耳的警报。
最重要的那个晚上终于来了。窗外风呜呜地吹。当他最后把那个衡量企业管理水平的关键指标——工序能力指数cp值的计算模型,套进勉央世公司从84年到87年上半年的那些海量数据里——计划、财务、劳资、材料、设备……各种数据流在pc-1500袖珍计算机里翻滚,笔尖在纸上划拉完最后一道。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像冻住了。灯光下,他死死盯着那个最终定下来的数字——cp值=0.02。那双在数据和现场打磨得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头一回掠过一丝几乎冰冷的沉重。
零点零二。一个冰冷得刺骨的数,足够明这家企业的管理快撑不住了。
……
汇报安排在三后的上午。勉央世公司的会议室门窗紧闭,烟雾弥漫,混着浓重的川渝方言气息。章乐侗局长端坐主位,许乃拓、南佑、鲁松臻、谌义华等一众业内颇有分量的专家分坐两侧,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考绿君身上。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的经理和老总工则坐在靠门边的位置,脸色晦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考绿君站起身,走向前方那块显得格外空旷的位置。他没拿讲稿,手里只拿着那个磕碰无数、漆皮斑驳的旧算盘,算珠油亮。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各位领导、专家,”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勉央世公司的病根,找到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这宣告的回音落地,“管理失控,核心工序能力指数cp值,只有0.02。”
“0.02?!”许乃拓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金丝眼镜差点滑落鼻梁,他慌忙扶住,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考工,考同志!你没搞错吧?这、这怎么可能?”国内建筑企业,哪怕管理松散些,cp值低于1算能力不足,低于0.67已经是严重不足,这0.02简直闻所未闻!
“简直荒谬!”鲁松臻猛地一拍沙发扶手,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他花白的头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考绿君同志,我们是讲科学依据的!你这一套‘工序能力指数’,用在建筑企业管理量化上,根本就是生搬硬套!这不科学!也不严肃!” 这位来自京城的总干事脸色涨红,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该咨询案例,被收录于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施工企业管理咨询案例选编》,见作者有话-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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