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佑和谌义华也眉头紧锁,交换着疑虑的眼神,低声议论起来。会议室顿时像炸开了锅,质疑声、议论声嗡嗡作响。
章乐侗局长没有话,只是微微抬手向下压了压,眼神锐利地锁住考绿君,示意他继续。
考绿君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像是早已预料到这场风暴。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挑战的弧度。“许工、鲁老,各位专家,”他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嘈杂,“咱不虚的。数据不会撒谎,穷病根子就在这儿!” 他手腕一抖,那杆油亮的旧算盘发出“哗啦”一声脆响,被稳稳地托在手中,竟成了他此刻最锋利的武器。
“请各位看,”他一手托着算盘,另一只手开始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起来,灵巧得不像那双粗糙的手。算珠碰撞声清脆急促,如同骤雨敲打瓦片。“八四年,计划产值达成率——啪嗒!”一颗算珠被重重拨上,“七成八!”紧接着,“八五年,材料超耗比例——啪嗒!”又是一颗算珠,“一成五!”他语速越来越快,手下动作毫不停歇,一个个冰冷的数据伴随着算珠清脆的撞击声砸向众人:
“劳动效率比行业平均线低——啪嗒!一成二!”
“机械设备完好率——啪嗒!荣昌猪都跑得比它勤快!”
“八六年,项目工期延误平均——啪嗒!四十五!”
“质量返工损失——啪嗒!这个数,够全公司再搭个食堂!”
算珠噼啪作响,在寂静下来的会议室里如同惊雷。每一声“啪嗒”,都伴随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勉央世经理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头深深低下。
许乃拓紧抿着嘴唇,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飞舞的算珠。
鲁松臻脸上的怒气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惊愕和审视。
南佑和谌义华下意识地向前倾身。
“计划流于纸面,形同放屁!”考绿君毫不留情,算盘在手中猛地一震,最后几颗代表失控流程的算珠发出沉重的闷响。“财务跟着感觉走,劳资分配大锅饭,材料计划拍脑袋!机械设备?哼,聋子的耳朵——摆设!施工流程?一团乱麻!各位专家——”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这一盘散沙堆起来的‘管理’,cp值能算到0.02,我看,已经是给面子了!这数字不是贬低,是x光!照出病灶在哪!”
掷地有声!满座皆惊。会议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算盘在他手中静止,油亮的珠子幽幽反着光,像一只只冷眼旁观的眼睛。
章乐侗局长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深沉地看着考绿君,又环视了一圈彻底安静下来的众人,嘴角缓缓向上扯动,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好!”他猛地一击掌,声音洪亮得打破沉寂,“赤脚郎中偶尔也能一针见血!考绿君,闲话少讲,你的方子呢?亮出来!趁热打铁!”
……
考绿君深吸一口气,那杆凝聚了所有锋芒的算盘被他轻轻放到桌上。他转身,拿起粉笔,走向会议室角落那块沾满灰尘的黑板。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吱嘎”的声响,一个个清晰有力的方块字和结构图开始浮现,宛如为迷途者勾勒的逃生地图。
“药方分三步走,猛药祛沉疴,”他声音沉稳有力,粉笔敲点着黑板,“第一步,固本培元——夯实基础!”他一笔写下“六项基础工作”,每一笔都力透板背。
“第一,”他重重一点,“立规矩!建立覆盖公司、项目、班组的计划管理标准和体系,不能再拍脑门!”粉笔圈出一个标准的金字塔结构。
“第二,”粉笔移动,“算清账!建立四算体系——投标概算管经营,施工图预算管技术,施工预算管工料控制,工程决算管成本收官!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四个清晰的模块在黑板上铺展开。
“第三,”粉笔用力一竖,“推四全面!全面计划管理、全面质量管理、全面劳动人事管理、全面财务管理,覆盖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环节!”
“第四、第五、第六,”他语速加快,粉笔如飞,“信息流责任到岗,经济责任绑定绩效,员工培训补脑子!”
“地基不牢,地动山摇!”
他退后半步,审视着黑板上的框架。
“第二步,强筋健骨——建四全一制!”粉笔划出一个大圆,分成四瓣,“全面计划——神经中枢!全面质量——生命线!全面劳人——活水之源!全面财务经济——血脉根基!”四瓣核心紧紧环绕中央,“核心驱动——经济责任制!干得好,吃肉喝汤;干砸了,饿肚刮肠!打破大锅饭!”
“第三步,”他猛地转身,眼神灼灼,“脱胎换骨——向技术和管理要效益!”;
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条蜿蜒向上的箭头线条,“推行网络计划技术(pERt\/cpm)!梳理工序,掐死瓶颈!工期至少压缩10%!”
线条旁出现百分比数字。接着,他又画出一个爆炸般的发散图,“开展‘双革四’:技术革新、革命;发明、创造、改革、建议!工人脑子里的金子,挖出来!”;
他停顿片刻,粉笔在“材料”二字上画了个巨大的锁头,“材料计划预算,限额控制!谁超耗,谁自己兜底!”
教室里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响,以及某些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细微气流。考绿君的声音穿透寂静:“猛药?是!见效快!三步到位,预计年增效207万!”他在黑板最下方,用粉笔狠狠写下这个数字,力透板背,如同一枚定音的重锤。
“207万?!”勉央世经理喃喃自语,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射出近乎绝望后又迸发出的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许乃拓缓缓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再抬头看向考绿君时,眼底最初的质疑已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异和重新评估的光芒取代。
鲁松臻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脸上那层惯常的权威感裂开了一道缝隙,目光聚焦在黑板上那个由数据和逻辑构筑的蓝图之上。
章乐侗局长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展开,如同一道穿透云层的阳光。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在桌前,目光扫过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孔,最终定格在黑板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身影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厚重力量,在寂静无声的会议室里回荡开来:
“老话得好,‘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计划就受穷’。”他顿了顿,目光炯炯,“考绿君同志这一套,不是什么神仙方术,是给勉央世开了窍,点明了‘计划’这根穷富的命脉!药方开好了,接下来——”他目光转向勉央世公司的经理,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就看你们有没有刮骨疗毒的胆子了!”
……
时间碾过深秋,滑入隆冬。勉央世公司那几乎陷于瘫痪的“计划科”门口,悄然挂上了一块新制的木牌:“全面计划管理中心”。牌子上新刷的油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生涩而坚硬的光。
牌匾下,穿着依旧朴素但眼神沉稳了许多的考绿君,正领着几个原计划科的“老油条”和临时抽调的精干,铺开一张巨大的网络计划图。图纸摊开在几张拼起的旧办公桌上,像一幅等待征服的星图。铅笔、三角尺、橡皮擦在图纸上移动、争论、修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带着点焦躁却又充满干劲的气息——那是被强行唤醒的、沉睡已久的东西。
“工期节点卡死了!这里,混凝土养护必须跟上!”考绿君的手指像钉子一样戳在图纸某处,不容置疑。旁边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抹了把汗,声嘟囔:“考工,这太紧了……”考绿君眼皮都没抬:“紧?以前稀里糊涂磨洋工,152万就这么磨没了!想年底有钱办年货,就死磕这条线!”
工地上,“材料限额领料公示牌”立在最显眼的位置。老库管叉着腰,对着一个拿着超计划单子的工长唾沫横飞:“规矩!懂不懂规矩?考工定的!超了?自己写申请,找经理签字!批不批看!”那工长拿着单子,脸涨得像块猪肝,骂骂咧咧地走了。不远处,几个年轻工人围着简易告示栏,上面贴着几张粗糙的“改革”图纸和明,其中一个指着图上的简易吊装架,兴奋地比划着:“我琢磨的!省俩壮工!”旁边的人拍着他肩膀笑骂:“行啊,你子,奖金少不了!”
寒风吹过空旷的场地,卷起些许尘土。考绿君裹紧了那件陈旧的工装外套,站在刚打完混凝土的基础旁。远处,塔吊巨大的钢铁骨架在铅灰色的空下缓慢转动,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轰鸣。那声音,不再仅仅是钢铁摩擦的噪音,更像是一个沉重躯体在笨拙舒展筋骨时发出的、充满力量的喘息。
……
回到宝钢的考绿君,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还揣着那份刚收到的、来自北京的函件复印件。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1987年度优秀咨询案例奖。大红印章盖在纸面上,沉甸甸的。
此外,还有一份函件,乃是勉央世建筑工程公司张经理发来的感谢信。信中对之前的咨询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并提到公司的企业管理素质得到显着提升,各项经济效益指标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公司在全市的排名有望跻身前三。
(该咨询案例,被收录于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施工企业管理咨询案例选编》,并获得《1987年度优秀咨询案例奖》见作者有话-图片)
他抬头,目光越过冰冷的钢筋丛林,望向更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冰冷的
冰冷的风卷着细碎的沙粒打在脸上,他却没皱眉头——口袋里的两张函件像两块焐热的砖,隔着磨得起球的工装布,把热度传进心里。远处的城市轮廓慢慢清晰起来,正在建设中的宝钢二期工程,塔吊的灯光像萤火虫似的闪着,和上的铅云连成一片。
风越刮越大,他把外套又裹紧了些,目光从城市转回脚下的混凝土基础。刚浇筑的混凝土还泛着浅灰色的水光,像一块巨大的璞玉,等着时间把它变成坚实的地基。他蹲下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混凝土表面,凉丝丝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里,却让他想起咨询时和工程师们争论的场景——那时他们为了动态折耗迭代计量法的参数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倒成了管理中的有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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