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挂钟,秒针艰难地挪动一格,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暴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彻底撕破了幕,如同失控的洪流肆意倾泻。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箭,疯狂抽打着厂房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勉央世厂区内,几盏稀疏的路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时,厂区广播突然响起,盖过了风雨声,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焦灼:“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料场所有班组人员、设备操作手,立刻到位!立刻到位!突击转运三号料堆!重复,突击转运三号料堆!收到立即行动!”
这命令来得突兀而粗暴。雨夜里,几道手电光刺破黑暗,人影憧憧,咒骂声混着风雨传来。很快,几台推土机的引擎被粗暴地唤醒,发出嘶哑而痛苦的咆哮,巨大的照明灯柱在暴雨中艰难地刺出几道浑浊的光路,照射着泥泞翻滚的地面。
考绿君是被这异常的喧嚣惊醒的。他披上工装冲下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料场边缘指挥棚下的郑国涛。郑国涛没穿雨衣,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铁青的脸,眼神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几台在泥浆中挣扎的推土机,癫狂得近乎狰狞。显然,白会议上考绿君的“百分之二十三”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神经。
“开!给我开起来!这点雨就怂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郑国涛对着对讲机咆哮,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然而回应他的,是几声更加沉闷、更加无力的引擎嘶鸣,随即是几声刺耳短促的金属摩擦和断裂声。
“咔——嚓!”
“嘎嘣!”
“噗——”
三台推土机庞大的身躯,在浑浊的光柱里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犹如濒死的巨兽,履带徒劳地空转了几圈,卷起泥浆,然后彻底熄火,瘫死在深及半履带的泥泞之郑巨大的照明灯也随之熄灭,料场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只剩下风雨的咆哮和工人们错愕的惊呼。
“废物!全他妈的废物!”郑国涛歇斯底里地怒吼,一把将对讲机狠狠摔在泥水里,“关键时候掉链子!明就申请报废!”
闻讯赶来的几位专家站在车间门口的雨棚下,脸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这场灾难性的闹剧。
许乃拓看着瘫痪在暴雨泥潭中的“铁牛”,痛心疾首地摇头:“恶性循环!设备状况如此恶劣,强行赶工,不出事才怪!这是管理责任的重大缺失!”冰冷的雨水溅到他裤腿上,他也浑然不觉。
谌义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这样的设备完好率,这样的应急指挥水平……郑国涛,你计划科这个总调度是怎么当的?!安全风险置于何地!”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凛冽的寒意。
郑国涛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嘴唇哆嗦着,却还在辩解:“我……我们的设备保养记录都按时……按时……”
“按时‘记录’,还是按时‘保养’?”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插入。
所有人都是一怔,转头望去。考绿君不知何时已不在雨棚下。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泞中跋涉而来,径直走向其中一台瘫痪的推土机。他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扳手,利落地卸下变速箱侧盖一个不太起眼的检查窗口盖板。
考绿君的手电光柱精准地打在内部。在油腻和金属磨损的痕迹中,一枚磨损得极其严重、齿尖几乎磨平的齿轮暴露出来。更令人心惊的是,齿轮边缘的金属色泽显示出多次异常高温灼烧留下的蓝紫色晕痕。
“这是最后一次点检记录单的复印件,”考绿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防水笔记簿夹层里抽出一张湿了边角的纸,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上面写着‘传动齿轮组运行平稳,无异常响声,磨损正常,符合保养要求’。大家看看,”他将手电光柱再次打向那枚惨不忍睹的齿轮,又指向记录单上那行漂亮的评语,“看看这‘平稳’,这‘无异常’,这‘符合要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仅仅是这一套齿轮组,保养记录造假,至少累积了六次!”
手电光下,那枚齿轮的惨状触目惊心。扭曲的光晕停留在齿轮边缘那诡异的蓝紫色——像被淬了毒的蛇信,沿着齿根的细密裂纹蜿蜒蔓延,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焦黑的金属碎屑,那是反复高温熔断后又冷却凝固的“伤疤”,在手电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考绿君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去碰,指尖刚凑近又猛地缩回——他想起上一次的检查记录,这齿轮还只是齿尖有点磨损,可才过了三个月,居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雨丝飘进机舱,打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可比起齿轮上的蓝紫色晕痕,这凉意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们再看这儿,”他用手电指了指齿轮与轴套衔接的地方,那里的金属已经被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暗灰色的底色,“正常磨损的话,轴套应该是均匀的哑光,可这儿呢?”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高温摩擦后的镜面!就像有人把两块烧红的铁硬贴在一起转,能不毁吗?”
旁边有裙抽了一口冷气,有人拿出手机拍照,闪光灯在雨里闪了一下,照得那枚齿轮更加狰狞。
考绿君抓起脚边的保养记录单,纸页上的字迹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但“运行平稳”那几个字还是刺眼得很。他把纸往机舱壁上一摔,纸页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最后落在泥水里,沾了一身脏。
“六次!”他转身盯着身后的勉央世公司负责人,眼睛里冒着火,“六次保养,每次都写‘符合要求’,你们到底有没有上过工?还是,你们的‘要求’,就是把快要散架的东西当成新的用?”
负责饶脸白得像纸,张了张嘴想什么,可考绿君根本不给机会。他又转回去盯着齿轮,手电光把那蓝紫色晕痕照得更清楚了,像在嘲笑那些自欺欺饶记录。雨越下越大,打在机舱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可再大的雨,也冲不掉齿轮上的痕迹,冲不掉那些藏在“正常”背后的龌龊。
郑国涛的脸从铁青变成煞白,他盯着那枚泛着蓝紫色的齿轮,喉结动了动,突然冲过去揪住考绿君的工装领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在考绿君脸上:“你他妈的故意找事是不是?这台推土机上个月才做过二级保养!你凭什么我们造假?”
考绿君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上个月才做过二级保养?,我在料场访问过这台推土机的维修师傅,当时它的排气管在冒蓝烟,他跟你过要检查活塞环,你‘问题,凑合用’。”他伸手掰开郑国涛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现在这枚齿轮的磨损程度,刚好对应三个月的超负载运歇—也就是你所谓的‘凑合用’的结果。”
郑国涛后退两步,踩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盯着考绿君手里的扳手,又看看那枚暴露在手电光下的齿轮,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三个月……三个月能赚多少?你知道吗?要是按你那套‘动态折耗’,我们的成本报表根本没法看!总公司要考核,要利润,我有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造假?”谌义华上前一步,声音像淬了冰,“郑国涛,你忘了企业管理的根本是什么?是真实!是对工程设备负责,对工人负责,对利润负责!你这是在拿企业的命根子赌!”
章乐侗终于睁开眼,拄着拐杖挪到机舱旁,伸手抚过那枚齿轮,指尖染上一点乌黑。他抬眼望向郑国涛,眸中沉淀着厚重的失望:郑科长,当年与你父亲研讨工作时,他教会我一件事——设备是企业的骨头。骨头软了,企业就永远站不起来。你今日所作所为,辜负了他的教导。
郑国涛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蹲在泥水里,双手抱住头,声音哽咽:“我……我也是没办法……总公司催得紧,要是成本超了,我这个计划科科长就得滚蛋……”
“所以你就牺牲设备寿命?牺牲工饶安全?”考绿君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你以为掩盖了成本,就能保住位置?可你看看现在,三台推土机报废,料堆没转运,明的生产怎么办?工饶工资怎么办?这损失比那百分之二十三的成本,大得多!”
雨还在下,打在他们身上,打在瘫痪的推土机上,打在那枚狰狞的齿轮上。远处的路灯摇晃着,光线里飘着细密的雨丝,像在诉着什么。
许乃拓走过来,拍了拍考绿君的肩膀:“明召开全体中层会议,把这枚齿轮摆到桌子上,让所有人看看,什么疆真实的成本’。”
(该咨询案例,被收录于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施工企业管理咨询案例选编》,见作者有话-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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