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深处
一九八七年一月,北风卷着最厚的雪渣子,狠狠抽在宝钢工地ShbY总公司大楼灰扑颇水泥外墙上。窗框冻得咯咯作响,会议室里却热得像开了锅的蒸笼。烟雾浓得化不开,渗进呢子大衣、涤纶罩衫的每一道褶皱里,混着劣质烟草的辛烈和暖气片烘上来的一股子铁锈味儿。辞旧迎新座谈会开到了后半截,总结成绩的亢奋劲儿稍稍下去,空气里便浮起一层更复杂的东西——是紧绷,是对接下去那未知台阶的隐忧。
企业管理办公室主任仰琪钧坐在长条形会议桌顶头,五十岁的人了,腰杆依旧挺直如松。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份早已烂熟的汇报提纲,目光沉稳地扫过一张张或兴奋、或凝重、或藏着点别样心思的脸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有股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清晰地把每个字钉进那片烟雾缭绕的空气里:
“去年,我们打了翻身仗,靠的是什么?”他顿了顿,无需人答,“靠的是沉下去!靠的是考绿君子同志提出的‘三上三下’,是从工程公司地沟里摸爬滚打,把一线工人老师傅的汗点子、金点子,实实在在地带上来,再踏踏实实地落下去!”他点零桌角那个埋头在pc-1500上轻点键盘的身影。
角落里,考绿君子抬起脸。四十来岁,那张脸显得比实际年龄更糙些,风霜刻下的痕迹重。身上那件藏蓝色的工作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没什么局促的表情,只微微咧了下嘴,算是对点名的回应。指尖在pc-1500键盘上轻点。
“问题意识,改进意识,一流意识!”仰琪钧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如同往沸腾的油锅里投下一把盐粒,“咱们去年爬坡过坎,实现了管理的初步规范化。现在,形势催人!市场逼人!抓管理上等级,全面提高企业素质,这个台阶,必须上!怎么上?”他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今,就是要听听各位的真知灼见,激荡智慧,碰撞出个新路子来!”他五指张开,沉沉压向桌面,仿佛按住了某种汹涌的潜流。
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企管办副主任赵彤君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矜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学院派的清晰韵律:“仰主任的问题切中要害。如何再上台阶?核心在于管理模式的现代化升级。”他站起身,指尖习惯性地向上推了推镜框,踱步到会议室前方一块临时挂起的黑板旁,拿起粉笔,“西方发达工业国家早已证明,摆脱经验依赖,引入先进、系统、流程化的管理模型,是提升效率的不二法门。比如这‘pdcA循环’,计划、执孝检查、处理,环环相扣,螺旋上升……”
粉笔尖划过粗糙的黑板表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赵彤君笔下流淌出一串串神秘的英文缩写和几何箭头组合图,流畅而优美。“再如这‘目标管理’(mbo),以清晰、可量化、有时限的目标驱动行为……”他侃侃而谈,逻辑严密,旁征博引,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理性的辉光里。理论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侧年轻助手呼煌烨的脸庞,那年轻人眼神炽热,紧盯着黑板,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偶尔还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会议室角落里,考绿君子端起桌上那个磕碰掉好几处瓷、露出黑色底子的老搪瓷缸,“咕咚”灌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茶水。他侧着头,眯眼看着黑板上那些复杂交错的线条,眉头拧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那神情,不像在看通往未来的蓝图,倒像在辨认一条条盘根错节、缠得人透不过气的藤蔓。
“模型是个好东西,”考绿君子放下茶缸,厚重粗糙的手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赵彤君理论推导的余音,“可再好的图纸,也得靠工人一锹一铲夯实地基,一块砖一块瓦往上垒吧?赵主任这套玩意儿,搁咱们工程公司里,那帮抡大锤、板手柄、操作混凝土震动棒的兄弟,看得懂吗?用得上吗?能照着干吗?”他微微前倾身体,眼神越过缭绕的烟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模型模型,它算得出吊机老赵今为啥心里憋着火,下手重了半圈?算得出三班倒的伙子困得眼皮打架时,手里那点精度差了多少丝?”他顿了顿,语气仿佛带着工程公司里铁屑的味道,“管理,到底,管的是机器后面的大活人!是人心!是那股子劲儿!劲儿顺了,活儿才漂亮。劲儿不顺,再漂亮的模型,也是镜子里的大饼,中看不顶饿!”
“哗啦——”
一声突兀的脆响猛地打断了考绿君子的话。所有饶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会议桌另一端,靠窗的位置。刚从美国回来的复旦数学系高材生漆岳沁,正对着桌上一台好不容易托关系弄来的Ibm便携式个如脑蹙眉。那台价值不菲的“宝贝疙瘩”,此刻屏幕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雪花点,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机。漆岳沁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厚重的键盘上焦灼地敲了几下回车键,屏幕毫无反应。
“又卡死了!”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气恼地推开键盘,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顺手拿起桌上一支铅笔,烦躁地想在本子上演算什么,笔尖“啪”地断了。她泄愤似地将铅笔往桌上一拍,身体重重靠回椅背,抱着手臂,那张原本精致的脸冷得像冰块,视线死死钉在死寂的屏幕上,仿佛要用目光把机器灼穿。
坐在她对面的管理科年轻邾勇靓,华东师大数理统计专业毕业,眼镜片后的目光同样聚焦在那台罢工的昂贵机器上,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惋惜。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似乎想什么,又咽了回去。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技术遭遇现实的尴尬闷响。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打破了僵硬。是综合科副科长李淑兰。她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薄呢外套,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赶紧用手背掩住了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她飞快地瞟了一眼赵彤君那张瞬间阴沉下来的脸,又瞄了瞄那台死挺着的电脑,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财务分析草稿,只是嘴角那抹忍俊不禁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她身旁坐着的综合科科长陈继忠,清华毕业的高材生,轻轻咳嗽了一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对技术故障的不以为然,和对考绿君子那番“人心论”的轻微鄙夷。
角落里,原企业整顿办公室的老将、后勤专家邹关典,慢悠悠地端起保温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滋溜”声。他似乎对眼前的争论和技术故障都司空见惯,半眯着眼,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闲模样。
“哼!”赵彤君的冷笑像冰锥一样刺破了这短暂的滑稽气氛。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台故障的电脑,冰冷的目光直射考绿君子,带着居高临下的批判,“考绿君子同志!你这种论调,充满了狭隘的经验主义和农民式的保守思维!现代化大生产,靠你口中那些‘兄弟’、‘老师傅’的‘劲儿’?靠模糊不清的‘人心’?幼稚!”
他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没有科学模型指导,没有标准化流程约束,靠什么?靠拍脑袋?靠朴素的阶级感情?那样只会原地打转,甚至倒退!自动化、数字化、信息化,这才是世界潮流,是不可阻挡的生产力发展方向!管理领域,同样需要一场彻底的自动化革命!”他手臂猛地一挥,斩钉截铁,“把‘要我干’,彻底扭转为‘我要干’!靠的是机制,是系统,是模型赋予的强制力!而不是你那种作坊式的人情管理!”
“放你娘的洋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轰然响起。
坐在考绿君子旁边的老施工专家谌佑真猛地拍案而起!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五十多岁的人,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饱经战火的老枪。他面前的茶杯被他震得跳了起来,褐色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肆意横流。
“赵彤君!”老谌的手指几乎戳到赵彤君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老子带着人在冰雪地里打地基、盖厂房的时候,你子还在你娘的怀里背Abc呢!你懂个屁!什么狗屁模型!什么强制力!工人兄弟的劲儿不顺,你拿枪顶着他脑门子,他也给你磨洋工!那点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能把你的模型裤衩都骗光!‘我要干’?呸!那得是心里头服气,手里头的活儿摸透了门道,看得见奔头!这叫人心!这叫土办法?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真金白银!不懂人心,你搞的那套就是无根的烂木头,风一吹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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