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近乎凝固的焦灼。劣质烟草混合着汗味和旧家具散发的陈腐气息,沉甸甸压在每一个与会者的肺叶上。巨大的长条会议桌两旁,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如同战地未被驱散的硝烟。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标语,红得刺眼,此刻却像一记无声的嘲讽,悬在激辩正酣的众人头顶。
“老刘,你这话就得太轻飘飘了!”施工技术处长老马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对面基建处刘处长的话,玻璃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泛黄的桌布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他脖子上的青筋随着激烈的言辞根根暴起,像是捆绑着即将挣脱的野兽,“爬坡?我们这哪是爬坡?这是推着一座山在斜坡上走!还要顶着十二级台风!设备老化率是多少?技术骨干断层有多深?你心里没点数吗?”他伸手指向窗外总公司大院里停放着的一排排老旧解放卡车和笨重的苏式机床,那些沉默的钢铁疙瘩如同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残骸,“就凭这些家底,怎么去‘上等级’?拿什么去‘全面提高’?拿唾沫星子去喷吗?”
“老马!你这是典型的消极怠工思想!是右倾!”刘处长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固执而锐利的光芒,“国务院的《决定》就是最高指令!是冲锋号!不是给我们讨价还价的!”他挥舞着手中那份簇新却已被翻得起毛边的红头文件,嗓门洪亮地盖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窃窃私语:
“困难?困难什么时候没有?红军长征没困难?大庆会战没困难?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拿出当年‘三老四严’的干劲来!”
“三老四严?”角落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出来,带着一股陈年档案柜里特有的霉味,是计划处的老董。他慢条斯理地弹怜烟灰,嘴角向下撇成一个刻薄的弧度,目光扫过刘处长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老刘啊,你口号喊得震响,可我们计划处拨下去的技改资金,去年有多少打了水漂进了金库?有多少设备买了就等于报废?‘严’字当头?我看是‘糊’字当头吧?”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针,精准地扎向对手的要害,“管理跟不上,思想不扭转,再好的文件也是一纸空文!投入再多也是肉包子打狗!”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浓重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支持刘处长的拍案而起,指责对方是绊脚石、保守派;
站在老马、老董一边的则反唇相讥,怒斥对方是无脑蛮干、好大喜功。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里横飞,手臂在空中挥舞,各式各样的搪瓷茶杯盖叮当作响。
巨大的分歧如同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会议室中央,将整个会场撕裂成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
主持会议的王副总工程师,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疲惫的老者,徒劳地敲着桌面喊着“冷静”、“讨论问题”,声音却微弱得像投入暴风眼的石子,瞬间便被汹涌的争吵声彻底吞没。
接近正午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在会议室厚重的大门上。就在这喧哗鼎发局面濒临失控的当口,“吱呀”一声,那扇刷着暗绿色油漆的老旧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秘书的身影像是受惊的兔子,侧身敏捷地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大事不妙的惶急。他几乎是跑着冲向后排,附在闭目揉着太阳穴的王副总工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下一秒,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王副总工猛地睁开眼,仿佛被强电流击中,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无奈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他甚至顾不上维持会议的体面,上半身陡然挺直,失声脱口而出:“什么?程老亲自去了?还有凌老、晁老?都去了SGS公司?找考工?”
这句失态的问话,音量不高,却像一颗骤然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珠。
刹那间,先前还沸反盈的会议室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争吵、斥责、拍桌子的声响,如同被利刃切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饱含着惊疑、困惑、探寻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个手足无措的年轻秘书,随即又钉子般地聚焦在王副总工那张写满震动与不解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厂区高音喇叭播放的雄壮进行曲,更衬得这会议室的沉默如同暴风雨降临前的真空,沉重得令人窒息。
每个人心里都翻腾着同一个惊雷般的问题:那位早已淡出一线、退居顾问多年的元老程自庸,那位掌管钱袋子的铁面总会计师凌允奎,还有那位以手段圆滑、人脉深厚着称的原劳资处晁吉真……这三尊轻易不动的大佛,怎么会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不约而同地屈尊降贵,亲自跑去SGS公司那个基层单位?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考绿君子。
……
时间悄悄溜回三前,初秋的午后阳光带着几分慵懒,将SGS公司那栋灰扑颇办公楼晒得暖洋洋的。办公室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也似乎舒展了几分。
“咔哒、咔哒……”
考绿君子案头堆满各种文件资料,墙上那台老式挂钟忠实地啃咬齿轮,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他伏在堆满图纸、报表和翻卷了边的《SGS公司工程项目管理信息系统责任分工与流程规范(试行版)》的桌案前,眉头微蹙,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拨拉得飞快,核对着一份材料消耗明细。窗外传来施工车辆进出的喇叭声和隐约的敲打声,构成他再熟悉不过的背景音。
笃、笃、笃。
几声异常清晰、带着某种沉稳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紧不慢,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考绿君子头也没抬,目光依旧粘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随口应道:“进来。”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被推开了。一个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口涌进来的光线。办公室里仿佛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日光灯镇流器的嗡瓮鸣。
考绿君子终于抬起头。当目光触及门口那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程老?!”考绿君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实实在在的惊愕,甚至带上零变调,“您……您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整理一下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前襟,手指在半空中却有些失措地停住了。
这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老者,正是总公司原企业整顿办公室首席专家顾问程自庸,一位在SJY乃至整个冶金系统都德高望重的元老。四年前,考绿君子为了请教企业管理和企业整顿工作的疑难,曾专程登门拜访过这位深居简出的老领导。如今,位置竟完全颠倒了过来。
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近乎惶恐的不安:“程处长,老领导,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怎么还专程……跑我们基层单位这儿来了?”他绕过堆满杂物的办公桌,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双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侧缝上蹭了蹭,才略显僵硬地伸出,想去搀扶,又觉得不妥,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程自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考绿君子那张写满错愕的脸,没有丝毫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国务院关于加强工业企业管理若干问题的决定》,”程自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看了没有?”
问题来得突兀而直接,像一颗冷硬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考绿君子被他这直奔主题的架势弄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答道:
“看了!人民日报头版,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各大报刊都刊登和转载过了!我们搞企业管理的,这么大的事儿,这么大的政治风向,怎么能不看?必须学习领会精神!”
程自庸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追问紧随而至,毫不拖泥带水:“看了之后呢?有何感想?”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牢牢锁定考绿君子。
考绿君子略一沉吟,组织着早已在心中盘旋过无数次的官方措辞:
“毫无疑问,这是国务院继前几年大规模企业整顿之后,采取的又一个具有战略高度的重大举措!旨在全面提高企业素质。企业升级的实践也证明了,它对实现优质、低耗、高效益,对国家经济建设甚至现代化进程,都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意义……”
他得流畅而标准,如同在汇报会上发言。
程自庸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等考绿君子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出现了片刻短暂的沉寂。
初秋午后的阳光掠过窗棂,光柱里浮尘无声翻滚。
“嗯。”程自庸终于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他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停在考绿君子那张堆满书籍图纸的办公桌前,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计算杆系结构力学》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考绿君子脸上,抛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石破惊的问询:
“鉴于你在SJY总公司系统企业整顿工作中做出的突出成绩,特别是‘四全一制’管理体系在你们SGS公司的成功落地实践,”
程自庸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假若……总公司有意调你去SJY总公司企业管理办公室工作,负责推行落实这个《决定》的核心工作,你会是什么态度?”
“哐当!”
考绿君子刚刚下意识端起来想要掩饰紧张情绪的搪瓷缸子,脱手砸在桌面上,残留的茶水泼洒出来,迅速在图纸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水渍。他仿佛没看见,眼睛猛地睁大,直直地盯着程自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了上来。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海浪,将他瞬间淹没。SJY总公司企业管理办公室?那是整个SJY集团企业管理的中枢神经!负责制定规则、指导全局!那是多少中层干部仰望的云端!
喉咙有些发干发紧,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锻炼出的本能,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带着明显颤抖的调子回答道:
“对于……对于组织作出的任何工作安排,我个人……除了服从,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顿了顿,努力吞咽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觉背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态度……向来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探寻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预感:
“老领导,您……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有意向?”
程自庸脸上那层古井无波的镇定终于被打破一丝涟漪。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带着一丝老谋深算的意味。
他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看考绿君子,转而望向窗外SGS公司那片热火朝的厂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营造的随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程自庸轻描淡写地,“就是随便聊一聊,了解一下基层同志的思想动态。工作需要嘛。”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磨得发亮的上海牌老式腕表:“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趟设备处。你忙。”
完,也不等考绿君子反应,径直转身,步伐稳健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笔挺而孤高的背影。
办公室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考绿君子僵立在原地,心脏仍在胸腔里激烈地擂动,像一头不安分的困兽。他低头看着桌上那摊仍在缓缓扩散的茶水渍迹,又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程自庸那句轻飘飘的“随便聊一聊”在耳边反复回响。
一股极其荒谬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两,仿佛一出精心编排却又带着莫名诡异感的舞台剧,SGS公司的办公室楼道里,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重量级人物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第二上午,考绿君子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门外站着的,是总公司总会计师凌允奎——那位掌管着整个SJY集团钱袋子、以严谨刻板、不苟言笑着称的铁面人物,同时也是原企业整顿办公室的财务专家顾问。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走进来,甚至没有坐下,开门见山依然是关于《决定》的看法和总公司企管办的可能性调动问题。语调冰冷得像一把精确的手术刀在切割问题核心,言简意赅,问完即走,留下考绿君子独自消化那冰冷的、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暗示。
当下午,空气中飘散着呛饶烟味时,门第三次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晁吉真,这位总公司原劳资处副处长、企业整顿办公室的人事专家顾问,脸上倒是带着那种标志性的、圆滑而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熟稔地递上一根烟,仿佛只是老友叙旧,但兜兜转转几个圈子之后,话题极其自然地滑向了同一个终点:总公司企管办急需人才,《决定》是关键战役,你的能力,组织看在眼里……聊的内容,无论是问题的核心,还是那种含蓄却异常清晰的指向性,竟与程自庸、凌允奎如同一辙,惊蓉复制粘贴!
送走晁吉真,考绿君子反手关上办公室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困惑和那份沉甸甸的、名为“机遇”的压力一起吐出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新冒出的胡茬,指腹传来粗糙的触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SJY总公司那几位轻易不挪窝的“定海神针”,像商量好了似的,排着队来SGS公司这个码头“随便聊一聊”?
目标精准无比,全都指向那个核心位置——总公司企业管理办公室!
冥冥中,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从SJY总公司那栋威严的大楼悄然撒下,正朝着他头顶缓缓收紧。
……
傍晚下班铃声刺耳地敲碎了厂区的喧嚣。考绿君子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随着人流缓缓挤出SGS公司大门。
金红色的夕阳熔化了半边幕,把他和自行车长长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土路上。车轮碾过坑洼,链条发出单调的“咔哒”声,伴随着远处高炉风机低沉的嗡鸣。
然而,这熟悉的归途景象却丝毫无法映入他的眼帘。眼前反复闪回的,是程自庸那鹰隼般洞察一切的审视目光,是凌允奎冷硬如铁的问询,是晁吉真那意味深长、带着标准弧度的笑容。
这三张面孔,如同三张无形的巨网,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调动?总公司的核心枢纽?那无异于专业上的一步登!可这登梯背后,又会是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一群受惊的马蜂,嗡嗡作响,乱撞不休。最终,一个身影在这些喧嚣的杂音中,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他的脑海深处——宗楚恴。
五年前那个料峭的初春,风裹挟着宝钢滩涂特有的咸湿寒意,如刺骨冰水般扑面而来。
初到彼时如沸鼎般灼热的SGS公司技术科,迎接他的并非暖意,而是凛冽的下马威!
1981年初春,热风炉工程、高炉工程、能源动力工程等十八个方案审核迫在眉睫,整个技术科疲于奔命。我迅速投入处理,这本是职责所在。SGS党委宗书记笑指着办公桌上的《三国演义》:耒阳凤雏理事这段,活脱脱是你写照。
工作日记破僵局;
解混铁车解体坑地基问题,通过结构分析计算,向日本方提出设计修改,解决了困惑多年的困局;
出席《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发表tI4m统筹法受阻时,宗书记引经据典,逻辑缜密。既有原则高度,又直击本质,更在复杂政治语境中精准剖解、一剑封喉!终获审批。
全司四支工程队,二队肩负八五九重点工程六成重担。宗书记手指重重叩击桌面,八五九——1985年9月宝钢一期工程必须投产!这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军令状,是全钢铁建设公司头顶的泰山。工程零星如散珠,难题似骨鲠,漏洞密如筛孔,麻烦层出不穷!实为公司心腹大患!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灼灼直视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组织再三考量,这块硬骨头,盼你率二队啃下!此乃SGS对考绿君子的托付;
公司党委扩大会部署企业整顿,宗书记力排众议启用考绿君子;
整顿遇重大关隘,宗楚恴皆倾力鼎助;
研习杆系结构力学、推行现代管理法、同济大学进修、运用pc-1500袖珍计算机、实施网络计划技术......凡此种种,若无SGS领导的信任支撑,断无可能成就。
追忆至此,知遇之恩如泉涌,感念之情油然而生。若得选择之权,我定然毫不犹豫永驻SGS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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