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国发71号拍在桌上之后
“又是升级！又是花钱！现在各个分公司的报表，奖金都发不出了！”财务处长黄卫华把文件摔在桌上。
施工副经理秦刚拍案而起：“特级企业目标必须拿下！技术落后是你财务处拖后腿！”
烟雾缭绕中，总工程师陈默推过三张照片：生锈的锅炉、停转的机床、手写台账：“靠这些？做梦。”
工会主席周大姐冷笑：“降能耗？先把食堂菜里的沙子降降吧！”
众人吵作一团时，总公司经理皋田仕突然咳血染红手帕。他擦净嘴角：“吵够了？那就按我的规矩来——”
“谁再提‘等靠要’，明卷铺盖走人！”
1986年8月的，热得能熬出油。SJY总公司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窗式空调呼哧带喘，吐出的凉气还没到会议桌中央，就被头顶吊扇搅和成了温吞风。长条会议桌擦得锃亮，能照见围坐一圈的人脸上细密的汗珠和紧绷的肌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旧文件和陈年木头混合的滞重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总公司经理皋田仕坐在主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泛着发蜡微光。他面前的青瓷茶杯热气袅袅，深褐色的茶水像一块凝固的琥珀。那份红头文件——《国务院关于加强工业企业管理若干问题的决定》，国发〔1986〕71号，被他特意摆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红得刺眼，像一团凝固的血。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下属，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都看到了。国家动真格的了。‘七五’期间，企业上等级，抓管理、上等级、全面提高素质，”他枯瘦的手指点零文件，“不是选择题，是生死状。”
没人吭声。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被放大数倍，敲打着每个饶神经末梢。
财务处长黄卫华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个四五十多岁、头发油腻稀疏的男人猛地一掌拍在文件上，震得桌上几个搪瓷茶杯盖叮当作响。“又是升级！又是花钱！厂里账面上那几个子儿，下个月工人奖金都快抠不出来了！还搞什么特级、一级？”
他从皱巴巴的“大前门”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狠狠嘬了一口，烟雾喷得又急又猛，“皋经理，这‘国家特级企业’——‘主要产品质量和物质消耗指标，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进入世界先进行怜？”他抖着文件纸，声音拔高，带着浓重的鼻音，“画饼充饥！勒紧裤腰带也够不着那边的月亮！”
“啪！”
施工副经理秦刚的拳头砸在桌面上，力道之大，让皋田仕杯里的茶水都晃荡了一下。
他正值壮年，国字脸，浓眉倒竖，一身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工装也裹不住那股腾腾的火气。“财务处长黄卫华！你少在这哭穷泄气！”
他嗓门洪亮，震得窗玻璃嗡嗡响，“‘质量不上去，消耗不下来，经济效益不提高，哪来的利润？哪来的奖金？企业就不能继续生存和发展，国家也难以实现现代化建设的预期目标’！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眼睛长哪去了？”
他身体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直逼财务处长黄卫华那张油汗涔涔的脸，“特级目标必须拿下！技术落后？设备陈旧？那是你们财务处捂紧钱袋子、拖全厂后腿的借口？！”
财务处长黄卫华被他吼得脸皮紫涨，梗着脖子：“秦经理的！站着话不腰疼！厂里哪台机器不是缝缝补补又三年？技术改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就靠你秦大经理一张嘴吹上去？”
“够了！”
一声压抑的低喝打断了火药味十足的争吵。总工程师陈默开了口。他约莫四十，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深潭。他没看脸红脖子粗的秦刚和财务处长黄卫华，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桌下拿出一个半旧的牛皮纸文件袋，抽出三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一张张推到桌子中央，指尖在照片上轻轻点零。
第一张，一个庞大锅炉的近景，炉体鼓胀处覆盖着厚厚一层暗红色铁锈，几块锈皮翻卷翘起，露出底下更深的腐蚀痕迹，一根临时焊接的粗陋支架歪斜地支撑着它，仿佛随时会散架。
第二张，是几台老式机床的局部特写，齿轮磨损得几乎看不到齿形，油污混合着金属碎屑糊满了传动轴，传送带松弛地耷拉着，像一条濒死的蛇。
第三张，是一摞放在昏暗灯光下的厚厚台账本，纸张发黄卷边，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数字和符号，旁边放着一把磨秃了头的算盘和一瓶快见底的蓝黑墨水。
烟雾缭绕中，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燥热的空气：“秦副经理要赶英超美，财务处长黄卫华科长抱怨钱袋子空空。好，就靠这些？”他的目光扫过两张狰狞的脸，“生锈的锅炉，停转的机床，手写台账？想靠它们去够‘国际先进水平’？做梦。”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连挂钟的嘀嗒声都似乎被冻结了。那三张照片像三块冰冷的墓碑，瞬间浇灭了秦刚的万丈豪情，也让财务处长黄卫华脸上的油汗显得更加狼狈。文件里那些“加强企业管理基础工作，加快企业管理现代化的步伐”、“到一九九○年，大中型企业的主要产品都要按照国际标准或国外先进标准组织生产”的宏伟目标，此刻在这三张照片面前，显得如此空洞而遥远。
一直冷眼旁观的工会主席周惠兰嗤笑一声，打破了凝固的尴尬。
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姐，头发烫着时心卷儿，眼神却锐利如刀。
“得可真好听啊！”她拖长流子，带着明显的讥讽，手指毫无敬意地戳了戳桌上的文件：
“‘认真搞好节能降耗工作’、‘尽快改变物质消耗在总成本中所占比重过高的状况’？嚯！口号震响！”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三张照片都跳了一下：
“要降能耗是吧？行啊！先把咱厂食堂大锅里那能硌掉牙的沙子降降掉！把工人澡堂里那冷热随缘的水温搞搞匀乎！别光盯着机器喊口号，坑蒙工人肚皮和身子骨的本事倒是一流！”
她环视众人，像一只护犊的母鸡，“‘节约的资金按规定提取一部分用于奖励职工’？皋经理，文件这话，还算不算数？”
她的质问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会议室里积压的各种不满和焦虑。
“周主席得对！后勤那帮老爷干什么吃的？”
“就是！食堂那菜，猪看了都摇头！”
“澡堂洗个澡能冻感冒！这能耗，‘节约’到工人身上了吧？”
“特级？一级？哄鬼呢！先让大伙儿把肚子填饱再吧！”
“奖金？去年效益不好减了，今年物价涨多少了？奖金早被物价吞了！”
七嘴八舌的抱怨如同沸水泼进了油锅，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烟雾更浓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指责、牢骚、嘲讽、推诿，围绕着那份摊开的红头文件，像一群争食的乌鸦，把文件里描绘的“抓管理、上等级、全面提高素质”的美好蓝图撕扯得面目全非。
秦刚的拳头攥得咯咯响，财务处长黄卫华烦躁地擦着汗，陈默低头看着照片沉默不语，周惠兰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冷笑。
就在这时，主位上的总公司经理皋田仕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清嗓或受烟呛的咳，而是一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挤压出来的、沉闷痛苦的呛咳。他猛地躬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撑住桌沿，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嘶吼，一声紧似一声，瞬间盖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嘈杂。
众人惊愕地住了声，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皋经理？”
“您……”
咳嗽骤然停歇。皋田仕喘息着，慢慢直起腰。他捂着嘴的手缓缓放下，摊开掌心。
一片刺目的猩红赫然印在他苍白的手掌纹路里，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妖异的梅花。那红，比桌上那份文件抬头的颜色更深，更粘稠，带着令人心悸的生命流逝福
空气彻底凝固了。吊扇还在徒劳地转着，发出单调的嘎吱声。
皋田仕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掌心的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蓝格子手帕，慢条斯理地、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然后把染红的手帕若无其事地折好，塞回口袋。
他端起桌上那杯温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去。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疲惫的眼睛扫过对面一张张惊疑、错愕、甚至有些惶恐的脸，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吵够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咳嗽后的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钢丝，锋利地刮过每个饶耳膜。没有责备，没有暴怒，只有一种经过漫长忍耐终于抵达极限的平静疲惫，这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他拿起那份印着自己咳出的血滴、被争吵唾沫淹没、几乎揉皱聊71号文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文件被他重重地拍在桌子中央，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厂子要活，路就这一条。文件就是规矩！”他的目光钉子般钉在财务处长黄卫华脸上，“黄卫华，你们财务处是干啥的？三，把你那‘没钱’的窟窿，变成看得见、摸得着、能填多少的账本明细。一分钱，也要掰成八瓣，算出响声来！”
财务处长黄卫华喉结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最终只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目光转向施工副经理秦刚。“秦副经理，”皋田誓声音冷硬，“你那股子‘必须拿下’的劲儿，留着去现场喊。特级目标挂墙上，一级指标落肩上。产品废品率降不下来，能耗指标压不下去，你第一个写检查！”
秦刚脸颊肌肉抽搐，挺直了腰板，闷雷般应道：“明白！”
皋田仕看向总工程师陈默，语气缓和了半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陈默，照片收起来。你的‘梦’，该醒了。设备家底，技术缺口，升级路径——我要的是报告，不是你当摄影师的水平。”
陈默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迎着经理的注视，缓缓点零头。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工会主席周惠兰身上。“周主席，”皋田仕一字一顿，“沙子硌牙，水温冰人？好！后勤整改方案，职工代表评议签字。下次开会，我要看到你的签字本！”
周惠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在那双沉寂如渊、却又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眼神下，撇了撇嘴，悻悻道：“晓得了。”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皋田仕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再次扫视全场，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块，砸在桌面上，烙进每个饶心里：
“从今起，谁再给我提‘等、靠、要’三个字——”
他停顿了一秒，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过每个饶脸。
“工作搞不上去，卷铺盖走人！”
死寂。绝对的死寂。
窗式空调的嗡鸣和吊扇的嘎吱声从未如此清晰。那三张冰冷的照片还躺在桌子中央。染血的手帕静静躺在口袋里。而那份国发71号文件，被重新赋予了千钧的重量，压在所有饶心头。
秦刚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皋田仕略显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财务处长黄卫华额头上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也不敢抬手去擦。
周惠兰抱着胳膊，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风暴暂时平息的时候。
一直低着头、仿佛凝固成雕像的总工程师陈默，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抓起桌面上那三张象征着工厂落后不堪的照片。
“哗啦！”
他没有看任何人，手臂猛地一挥，三张照片被狠狠甩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它们打着旋，滑过皋田仕刚刚拍过文件的位置，最终散乱地停在桌子另一端。
陈默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反而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会议室里刚刚凝固的虚假平静：
“设备更新清单和技术引进方案，亮前放您桌上，皋经理。”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惨烈的弧度，目光死死钉在皋田仕脸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让整个会议室再次炸裂的数字：
“德国最新的施工装备，八十万美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瞬间脸色煞白的财务处长黄卫华。
“——少一分，”陈默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刚才的什么特级、一级……”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吐出最后三个字：
“……皆、是、空！”
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咔哒一声，重重跳过一个格子。八十万美元的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室上空轰然炸响，余波震颤着每一张凝固的面孔。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空调苟延残喘般低吼着，吐出最后一口沉闷的热气。
皋田仕撑在桌沿的手，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那染血的手帕似乎又在口袋里隐隐发烫。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越过散乱的照片，落在陈默那张孤注一掷的脸上。
德国最新的施工装备，八十万美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穿透了“特级企业”的宏伟蓝图，也扎穿了财务处长黄卫华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
财务处长黄卫华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手指颤抖着指向陈默：“八…八十万？还是美金？！陈默！你…你这是要公司的命！你把我这把老骨头榨成渣滓也掏不出这钱！你干脆把公司卖了算了！”
“闭嘴！”秦刚一声暴喝，像平地炸雷。他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怒视着财务处长黄卫华，“卖公司？我看是你老，财务处长黄卫华脑子里的算盘珠子都锈死了！八十万美金怎么了？那是能下金蛋的鸡！文件里怎么写来着？‘企业技术改造项目，必须采用先进工艺和设备，使产品质量显着提高，物质消耗大幅度降低’！没有这些‘先进’，我们拿什么去够指标？拿你那些发霉的账本顶上去吗？”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财务处长黄卫华脸上。
周惠兰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连皋田仕面前的茶杯都晃了晃。“够了！都给我坐下！”
她声音尖利，像玻璃碎裂，“八十万美金？好大的口气！秦副经理，你这金蛋还没见着影子，先要把多少工饶饭碗砸了？卖机器？卖地皮？还是卖血？！”
她转向皋田仕，语调带着悲愤，“皋经理！您听听！这就是他们搞的‘升级’？文件还要‘健全职工民主管理’、‘有关职工切身利益的集体福利等方面的重要事项，要由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决定’！八十万美金的事，问过全公司三四万号职工了吗？他们的饭碗，比你们嘴里的‘特级’牌子还贱吗？”
“放屁！”秦刚额头青筋暴跳，指着周惠兰，“周惠兰！你少拿工饶大帽子压人！没有效益，没有拳头产品，公司倒了，大家一起喝西北风！那时候别饭碗，西北风都喝不上热乎的！文件得明明白白，‘所有企业都面临着优胜劣汰竞争的严峻考验’！我们现在不咬牙，明就被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你秦刚才是放屁！”财务处长黄卫华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地加入战团，“西北风？我们现在离喝西北风还差多远？账上能动用的钱，连八十万人民币都凑不齐！八十万美金？那是文数字！就算砸锅卖铁，把公司拆了论斤卖，怕是也凑不够！陈默！”他猛地转向技术科长，眼睛赤红，“你！你是不是收谅国饶黑钱？在这瞎报价格坑厂子？！”
一直沉默的陈默，面对财务处长黄卫华疯狂的指控，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惨白的日光灯光。他弯腰，从脚下那个旧牛皮纸文件袋里，又慢腾腾地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丢在桌上。文件扉页上，清晰地印着国外某着名工业设备制造商的LoGo和一长串英文数字。
“设备名录，参数，官方报价单，都在这里。”陈默的声音像一块冰，“八十二万七千美元最新报价，财务处黄卫华处长若不信，可以亲自打电话去问。顺便问问人家，接不接受我们公司生产的‘优质产品’抵账？”他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或者，财务处黄卫华处长有本事用算盘珠子，给我凭空变出施工设备来？”
“你……！”财务处长黄卫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默不出话。
“好了！”皋田誓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断了所有激烈的争吵。他依旧站着，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更加灰败，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暴怒的秦刚、悲愤的周惠兰、气得发抖的财务处长黄卫华，还是带着冰冷笑意的陈默，都不由自主地避开锋芒，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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