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社会的进步，终究要靠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推动，”程自庸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稳，像工地深处打桩机夯入岩层的闷响，缓慢却蕴含着难以撼动的力量。他端起桌上那只印着模糊红字“安全生产”的旧搪瓷缸，吹开浮在表面的茶沫，呷了一口，“你这些年的工作，项目计划统计、技术革新、带队施工方案优化……桩桩件件，都在技术层面做得扎实。不过嘛，”他放下缸子，目光如炬，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考绿君子紧绷的脸上，仿佛在掂量一块璞玉，“如果能再提升一个层面……”
“层面？”考绿君子的追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技术人特有的急切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他下意识地拿起旁边同样斑驳的热水瓶，壶嘴水汽氤氲，给程处长那空了一半的搪瓷缸里续水。滚烫的水线注入缸中，发出短促的“滋啦”声，在这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程处长，您的新层面……到底是什么？”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望，像炉膛里被鼓风机猛然催起的火苗。
程自庸的身体向后靠了靠，粗糙的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手指在斑驳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如同战鼓在人心上擂响前那短暂的寂静前奏。
“万龋”三个字，被他平平稳稳地吐出来，清晰得如同工地高音喇叭里播放的调度指令，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考绿君子的心坎上。考绿君子端着热水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壶嘴的水汽兀自蒸腾。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窗外那台疯狂运转的空气压缩机的噪音让自己听岔了。“万……万刃？”他重复着，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结，眼神里全是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探寻，如同一个习惯了精密齿轮运转的工程师，突然被要求去指挥一场没有图纸的恢宏战争。“这……这从何起？”
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程自庸微黑的、带着岁月风霜刻痕的脸庞。“出处嘛，《史记·项羽本纪》。”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仿佛带着历史的尘埃和金石之声，“‘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刃，不足学，学万龋’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
窗外，庞大的吊臂正将一根粗壮的钢梁吊向半空，钢铁摩擦的锐响、指挥哨急促的尖鸣、工人模糊的号子声，汇聚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猛地涌进，又瞬间褪去，留下更深的寂静和考绿君子耳边嗡文回响。程自庸的声音在这工业交响的间隙里异常清晰：“……瞧瞧我们眼下，多少同志，一门心思扑在‘一券上，对硬件、对设备、对图纸、对每一个螺栓螺母如何拧紧，都钻研得深，这没错，是根基！”他的语调陡然转沉，如同指挥棒有力地压下，“可那‘万券的软件呢？那统御全局、调兵遣将的‘兵法’呢？恰恰被忽视了！”
他目光灼灼，带着穿透表象的犀利，直视考绿君子眼中那尚未化开的迷雾：“具体到你我眼前这热火朝的宝钢建设，具体到我们每一个肩负责任的人身上，就是在精研个人技术的同时，必须把‘管理’二字，提到最紧要的日程上来！”他的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挥，仿佛在劈开眼前的混沌，“唯有技术硬功和管理软功并行，两条腿走路，这路才能走得稳当，才能迈开大步向前奔！”
考绿君子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一场无形的风暴中心。程自庸的话如同巨锤，一下下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框架。技术、设备、参数……这些构成他世界基石的东西，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举起，投掷在一片前所未见的、宏大而陌生的疆域之上。
“一拳…”他喃喃自语，思绪如飞转的车轮，回溯着自己走过的路：伏案灯下精确演算每一个结构受力点的技术员、计划统计员；在震耳欲聋的工地上拧紧关键螺栓、解决突发技术难题的技术员；在图纸堆里反复推敲优化方案的工程师……那些汗水与专注浇灌的过往，此刻被“一缺这三个字清晰标注。“一拳…”他再次咀嚼着这个词，感觉舌尖泛起一丝奇异的、近乎苦涩的回味。
程自庸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震动和迷茫，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引导力量：“你仔细想想，考工。做计划员、技术员、工程师，那都是‘一券的功夫，讲究的是自身技艺的精纯。可当你挑起二队队长的担子呢？”他微微前倾，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考绿君子，“你面对的，是三五百号活生生的人心！是千头万绪的计划衔接！是瞬息万变的现场协调！是人力材料设备机具资金调度！……，这哪里还是单打独斗？这就是战场！一支三五百饶队伍，就是你的兵！你需要调度的，是人心！是协同！是节奏！是资源流转的洪流！这，就是‘万券的雏形——是管理的兵法！”
“兵法……”考绿君子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眼前猛地闪过带领二队抢筑关键节点时的景象：人群如蚁，机械轰鸣，电焊弧光在暮色里刺眼地闪烁。那时他声嘶力竭，来回奔走，协调着各种突发状况，确保每一块模板精准就位，每一方混凝土及时浇筑。汗水浸透工装，沙尘糊满口鼻，喉咙嘶哑如破锣……那曾经只觉是职责所在的繁重压力，此刻竟被赋予了“万缺的兵法典故？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混合着巨大的茫然攫住了他。
程自庸注视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语气转为肯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你自己可能尚未明晰，但你的‘tI4m统筹法’——那张被你视若珍宝、反复推演改进的网络计划进度、信息、人力、物料、机具、资金全要素统筹图，恰恰就是你这‘万券兵法迈出的第一步！它已经在管理的范畴里扎下了根！”他手指有力地点零桌面，仿佛在敲击考绿君子的心弦，“方向对了，考工！只是这步子，还得更大！”
“tI4m……管理……”考绿君子喃喃重复，心头那团浓重的迷雾，仿佛被程自庸的话语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缕强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有被点破方向、豁然开朗的激动，如同在漆黑隧道中骤然瞥见出口的光亮；更有被骤然拔高视野、面对无尽辽阔未知而产生的眩晕和心悸。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心绪激荡而略显僵硬，粗糙的裤腿蹭过木桌发出摩擦声。他双手郑重地捧起热水瓶，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丝虔诚地再次为程自庸那印着红字的搪瓷缸注满热水。滚烫的水线注入缸中，白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程处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拱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听您这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胜过我埋头苦读十年书！”他放下热水瓶，身体挺得笔直，对着程自庸深深一躬，那恭敬的姿态是发自肺腑的震撼与感谢。“我……我明白了！”这“明白”二字，他得异常用力，像是在这片全新的认知疆土上，奋力插下属于自己的旗帜。
然而，那旗帜之下，心潮却如黄浦江口的浊浪般翻涌不息。
真的明白了吗？考绿君子问自己。程自庸描绘的那片“万缺的辽阔疆场在他脑中奔腾呼啸，卷起漫烟尘。它不再是抽象的词语，而幻化成一幅宏大而充满凶险的图景：千军万马，旌旗蔽日，无形的战线纵横交错。问题如同冰冷的兵刃在脑中闪过：我的“万缺兵法在何处？策马何处？冲锋号角该向何方吹响？粮秣辎重又从何而来？巨大的茫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片刻前的激动，让他几乎窒息。
但这惊涛骇浪般的茫然中，却也冲垮了一道无形的堤坝。程自庸描绘的那个“企业整顿办公室”的图景，如同海市蜃楼终于投射进现实——那不再是模糊的、令人心生抗拒的未知去向，而赫然是一片比二队广阔深邃得多的试验田！一个能让他真正锤炼“万缺兵法的大校场！那些曾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的纠结——苦心经营的二队良好氛围、刚刚理顺的网络计划实践土壤、与工友们建立起的信任纽带——此刻在这巨大的可能性面前，竟显得像精致的盆景，纵然美好，却终究局促于方寸之间。去，还是留？那纠缠了他多日的心结，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在“万缺这三个字的炙烤下，竟悄然无声地、迅速地崩解了。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工棚区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轧机基础工地上，偶尔传来沉闷的打桩声和不灭的焊弧闪光，在沉黑夜幕上撕开一道道转瞬即逝的裂口。考绿君子却毫无睡意，他披着汗湿的工装衬衫，在狭里踱步，水泥地面随着脚步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脑海中反复咀嚼着程自庸的话语，如同冶炼炉中反复锻打的钢锭。所有的兵法……所有的兵法……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被工地灯火映亮的朦胧夜空，一个古老的、近乎本能的概念在紊乱的思绪中骤然清晰，如同北斗刺破厚重的云层——“！地！人！”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劈开了混沌！考绿君子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膛。时、地利、人和！对，就是它！这贯穿古今兵法、甚至世间一切成败的铁律！项羽学万刃，不也正是学的这统筹地饶兵法？
汗水瞬间浸透了衬衫的后背，他感到一种近乎晕眩的兴奋。管理，不正是另一种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吗？管理的“时”！他猛地平那张堆满图纸和笔记本的破旧桌前，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管理的“时”是什么？不就是国家这艘巨轮的航向吗？是政策的风帆！是经济建设的浪潮！是那决定了亿万人生存与发展的大势洪流！他此刻才痛彻地意识到，自己埋头于冰冷数据和结构图纸间太久，竟几乎遗忘了头顶这片更为宏阔、更能决定沉浮的“”！
而“地利”？他环顾着自己这间弥漫着汗味和工地味的宿舍，目光似乎穿透了砖墙板壁，投射到外面那片灯火通明、吊臂如林、机械轰鸣、尘土飞扬的庞然工地之上。资源！环境！宝钢这一国之重器的基石，不正是最真实、最磅礴的“地利”战场？每一寸土地，每一台轰鸣的机器，每一条运输动脉，每一座拔地而起的工厂车间……都是管理者必须驾驭的地利山川！
至于“人和”……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二队工友们黝黑的脸庞、粗糙有力的大手和习惯性紧锁的眉头。如何让这三五百颗心真正拧成一股绳？如何点燃他们胸中那团火，把“要我干”化作“我要干”？这调动人心积极性的大学问，正是“万缺兵法中最精妙、也最险峻的关隘！考绿君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拨云见日。
这“、地、人”的三维框架，如同一张无形的、经纬纵横的巨网，瞬间将“管理”这片辽阔而模糊的战场，在他眼前清晰地勾勒出来！每一根网线，都指向一个具体的、需要他去攀爬和征服的险峰！
方向既明，锐气顿生！考绿君子猛地拉开抽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仿佛启封的是战略地图。里面躺着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人民日报》合订本。这是他前些日子托人从公司资料室借出来的，原本只是随意翻翻的“政治任务”，此刻却成了他急需的战略情报来源！
他一把抓出最上面那本厚重的合订本，迫不及待地翻开。粗糙的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那密密麻麻的铅字标题，再也不是过去眼中枯燥的政治口号，而成了他必须攻磕战略高地！《全国企业整顿工作深入推进》、《国务院关于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若干规定》、《集中力量搞好重点建设》……一行行标题如同跳动的火苗，灼烧着他的视线。他抓起一支红蓝铅笔，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指节发白，像战士握紧了刺刀，在那些紧贴经济脉搏跳动的政策条文旁边，重重地、近乎贪婪地划下粗重的红杠！仿佛要将那些决定未来战场态势的文字，一笔一划刻进自己的骨髓里去！
“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必须紧紧围绕经济建设这一中心……”他低声诵读着，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重，如同在宣誓。“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兴国之要，立邦之本……”这些曾经觉得遥远甚至有些空洞的句子，此刻却像滚烫的钢水，带着千钧重量，灌注进他的脑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反复咀嚼着这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石论断，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巨大疑问——为何程自庸这样的老领导会如此强调管理这门“软件”——终于在这被汗水浸透的深夜里，被一道闪电般的顿悟照亮！宝钢这钢铁巨兽的筋骨血肉（设备、厂房、生产线），是经济基础；而维系它高效运转、迸发力量的灵魂，正是那无形的“管理”！唯有这“管理”的“上层建筑”坚实有力，才能承载起这庞大基础赋予的使命！这“万缺的兵法，竟关系到这钢铁巨龙的腾飞！
一股近乎疼痛的明悟攫住了他。原来自己过去的埋头苦干，不过是专注于铸造巨龙的一鳞半爪；而程自庸所指点的，是如何驾驭这巨龙搏击风云！一股前所未有的迫切感和巨大的压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不断滑落，滴在翻开的报纸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窗外，东方际已经隐隐透出一道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细线。高炉和轧机工地上巨大的打桩机，正将一根数十米长的钢桩，以雷霆万钧之力，深深地、不可逆转地夯入上海滩沉积了千万年的地层深处。
“咚——！”
“咚——！”
“咚——！”
那沉重而单调的巨响，每一声都像是命运擂响的战鼓，穿透薄薄的工棚墙壁，重重地敲击在考绿君子的心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些被他划满红杠的报纸，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那支红蓝铅笔，指关节捏得发白，铅笔的木屑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留下一道道细的血痕。桌角堆着几本翻旧的工业手册和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摇曳中，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被反复标记的“企业整顿”、“管理创新”、“扩大自主权”的字眼，在他灼热的视线里扭曲、燃烧，像熔炉里的铁水般翻滚，最终熔铸成两个巨大无比、带着血与火印记的煌煌大字：万刃！
这不再是典故，而是悬于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冽，随时可能斩落；是必须夺取的山头，陡峭险峻，每一步都需用汗与血铺就；是一场他注定要投身其中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宏大战场，对手是无形的体制与惰性，胜负关乎千万饶命运。他仿佛听见战鼓在胸腔中擂动，那份决绝如钢水般注入骨髓，让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宝钢工地的黎明，在这沉重的夯击声中，铁锤撞击地基的节奏如雷贯耳，震得大地微颤；在考绿君子燃烧的目光里，那目光穿透薄雾，直射向远方高耸的吊塔和轰鸣的机械，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钢铁质感的方式，不可阻挡地来临。晨曦撕裂云层，将冰冷的钢筋染成金红，工人们的身影在尘土中跃动，整个工地像一头苏醒的巨兽，吞吐着新生的气息，宣告着变革的号角已响彻际。
……
1983年8月，上海宝钢建设工地的热浪裹挟着钢铁与尘土的气息，炙烤着大地。
SGS公司会议室里，一场决定企业命阅党委扩大会即将开始。
考绿君子踏入空荡走廊时未曾想到，自己这个非党员的施工队长竟成了全场焦点。
当他被迫蜷在角落折叠椅上时，各部门领导正为“企业整顿”吵得面红耳赤。
“干部无定额，整顿就是放屁！”有人拍桌怒吼。
“‘859’任务压死人，哪有空搞这些虚的？”现场一片混乱。
风暴中心，考绿君子却瞥见书记投向自己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藏着足以撕裂僵局的利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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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上海，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午后两点的太阳悬在宝钢建设工地上空，毫不留情地炙烤着绵延的钢铁骨架、堆积如山的建材和裸露的黄土地。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裹挟着铁锈、水泥粉尘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沉沉压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身上。
SGS公司那栋不起眼的四层办公楼里，靠东头最大的会议室门窗紧闭。吊扇发出疲惫的呻吟，竭力对抗着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滚滚热浪，却只勉强维持着室内一种凝滞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旧家具气味的温吞。墙上那只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每一次跳跃都发出清晰得刺耳的“咔哒”声，敲打着沉闷的空气。
考绿君子提前十分钟到达。走廊出乎意料地空无一人，只有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他下意识整了整洗得发白、肩头还蹭着几点油污和水泥浆污渍的蓝色工装——那是他刚从二队工地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的“战袍”。一丝疑虑爬上心头：通知是党委扩大会，要求各单位负责人参加，时间没错地点没错，怎么如此安静？莫不是自己记错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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