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召开党委扩大会议。
考绿君子提前十分钟到达。走廊出乎意料地空无一人,只有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他下意识整了整洗得发白、肩头还蹭着几点油污和水泥浆污渍的蓝色工装——那是他刚从二队工地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的“战袍”。一丝疑虑爬上心头:通知是党委扩大会,要求各单位负责人参加,时间没错,地点没错,怎么如此安静?莫不是自己记岔了时辰?
他推开厚重的木门。
一股更为浓烈的烟味、汗味和人体的热气扑面而来,将他撞了个趔趄。会议室里早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椭圆形长条会议桌旁所有固定座位满坑满谷。副经理、各队的书记和队长、机关科室的头头脑脑们,济济一堂,几乎人人指间都夹着烟卷,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腾,在花板下聚成一片浑浊的云。低声的交谈像无数只蜜蜂在嗡嗡振翅。
考绿君子愣住了,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
门口的党委办公室干事黎兵抬眼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迅速推过来一本摊开的蓝色硬壳签到簿,声音不高不低:“考队长,签到。”
考绿君子赶忙接过笔,俯身在密密麻麻的名字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目光一扫,心头猛地一沉:名单上几乎清一色是各单位的正职书记或队长,施工术副队长这一级,赫然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名字!一股无形却沉重的压力陡然压上肩头。
“哟,考队长?稀客啊!”一个略带拖腔的声音从烟雾深处传来,是安全科的刘科长,他吐了个烟圈,眼神里的探究毫不掩饰。
旁边技术科的羊科长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低,却刚好能让近处的人听清:“党委扩大会……这名单,有点意思了。”
“嘿,有意思?”工会黎主席撇撇嘴,嗓门没怎么收,“就没见过施工术队长跑来开这级别的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应和着,带着点轻佻的笑意,“考队长这是要进步了?提前来熟悉熟悉环境?”
角落里的财务科长黄卫华皱着眉,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点声!人家听见了……”语气里也满是惊讶和不解。
考绿君子的脊背瞬间绷紧,耳根发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从烟雾里投射过来,带着审视、疑惑、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这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沾着工地上泥灰的工装上。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目光迅速扫过会场——没有空位。只有靠墙堆放备用杂物的墙角,孤零零立着几张蒙了灰的黄色铁架折叠椅。
考绿君子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过去,一把提起那张冰冷的折叠椅,铁架摩擦水泥地面发出短促刺耳的“嘎吱”声。椅子被他用力展开,“哐当”一声放置在会议室最后排、靠近后门的角落里。那地方离主光源最远,阴影浓重,紧挨着一个堆着旧报纸和热水瓶的矮柜。他挺直腰背坐了下去,将自己大半身形沉入那片昏暗里,像一个突然闯入又被迅速边缘化的异类。
“咔哒……咔哒……”墙上的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就在时针即将指向两点半的瞬间,会议室的门被有力地推开。党委书记宗楚恴走了进来。
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满室的嗡嗡声瞬间消失,只剩吊扇吊扇沉闷的运转和几声被强行压下去的咳嗽。烟雾缭绕中,所有饶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门口。宗楚恴五十多岁,身材不高但挺拔,穿着一身洗熨平整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股长期担任领导职务沉淀下来的威严。他步履沉稳地走向主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饶心跳上。
他没有急着落座,而是先抬眼,目光精准地投向墙上那面挂钟,仿佛在确认时间的权威。随即,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会议室,在烟气弥漫的空间里缓缓移动。每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或收敛了姿态。最后,那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掠过会议桌的末端,扫过那个角落里的折叠椅,在考绿君子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含义。
“人都到齐了吗?”宗楚恴的声音不高,但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他问的是坐在他左手边的党办主任程乔贞。
老程立刻翻开签到簿,目光在上面飞快地检索了一遍,然后抬头,脖子微微前伸,视线在烟雾缭绕的会场后排仔细搜寻。几秒钟后,他锁定目标,冲着角落点零头,声音洪亮地回答:“报告书记,按照通知要求,应到五十三人,实到五十三人。齐了。”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二队考绿君子队长也到了。”
“嗯。”宗楚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在主位上稳稳坐下,双手平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目光沉沉地压向全场,“好,开会。”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今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宗楚恴开门见山,语气凝重,“核心议题只有一个:讨论研究‘企业整顿’如何深入推进,如何按期保质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他略作停顿,目光转向党办主任程乔贞和经理办公室主任老邯,“你们两个,谁先把前期情况和下一步的初步想法,给大家汇报一下?”
老程迅速看了一眼老邯,推辞道:“书记,整顿工作是两办合署办公,前期主要是经理办在具体牵头抓总,摸底更细致,邯主任汇报更合适。”
经办主任老邯是个身材修长,敏捷干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立刻从面前鼓鼓囊囊的旧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稿纸,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好的,书记。各位同志,关于我单位的企业整顿工作,在党委的坚强领导和上级部门的悉心指导下,从1980年启动到现在,我们大致走过了两个扎实的阶段……”他的汇报严谨有序,条分缕析,引用了大量数据和时间节点:
第一阶段(1980-1981年)学习首钢经验,层层制定岗位责任制,年底组织大规模干部办事细则检查督促落实;
第二阶段(1982年至今)贯彻中央2号文件精神,围绕思想、纪律、作风、劳动组织进行整顿,并在三个施工队试点承包责任制,在一队、二队推行工序包干等经济改革探索……
他念得很认真,语速平缓,稿纸翻动发出细微的哗啦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吊扇似乎更吃力了,烟味也更浓了些。有人开始悄悄调整坐姿,有人借着低头喝茶掩饰哈欠。
“……总的来,通过前两个阶段的工作,我们在理顺内部关系、明确岗位职责、探索经济激励等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程度的进展。”老邯终于在稿纸翻到最后一张时做了阶段性结。
党办主任程乔贞紧接着接过话头,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总结表彰的口吻:“同志们,邯主任的汇报非常详实。但我要重点强调的是,我们所有成绩的取得,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是党的领导!是我们公司党委班子的正确决策和坚强领导!这成绩是伟大的、是鼓舞人心的!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干部职工的思想认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第二,干部职工的积极性得到极大的提高……”
“好了!好了!”
一个洪亮而略显不耐的声音猛地打断了老程慷慨激昂的总结。发声的是公司经理荪云昌。他身材魁梧,脸颊泛着工地人特有的红铜色,手指关节粗大,穿着半旧的深蓝色工装,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与会议室里大部分穿中山装或干部服的人格格不入。他是从基层泥水里摸爬滚打上来的实干派,最烦空谈。
“老程啊,你这长篇大论的,”荪云昌皱着眉头,手指关节重重叩了两下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盖过刘扇的杂音,“成绩不讲它跑不了!差距不找它永远不知道!今党委把这么多前方后方的大头头都召来开扩大会,不是来听成绩报告的!是要解决问题!”他环视全场,目光锐利,“我就想知道,眼巴前儿,下一步整顿到底要做什么?具体怎么做?怎么把它落到实处,别搞虚头巴脑那一套!思想认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那么,统一了什么?积极性得到极大的提高,怎么工程进度上不去?”
他直接看向老邯和老程,问题像连珠炮:“整顿?整顿什么?整顿有没有标准?有没有时间要求?到底啥时候才算个头?上头给没给框死的期限?”
会场的气氛瞬间绷紧了几分。
老程被噎了一下,略显尴尬,但很快稳住:“时间要求当然有!根据冶金部的最新指示和总公司的统一部署,我们SGS公司所属的所有工程公司和职能部门,明年,”他用力强调,“明年年底前,必须全部通过整顿验收!这是硬杠杠,死命令!”
“明年?全部通过?整顿验收?”
一个带着浓浓东北口音的嘲讽声响了起来。工会主席黎亭桧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不锈钢茶杯盖,发出叮叮的轻响。他是老资格,话向来直来直去,带着点匪气。“从1980年搞起,搞了快他妈四年了,‘整顿!整顿!’喊得震响,整来整去,整出什么名堂了?验收?到现在连验收的门槛朝哪边开都还没摸清楚!”他“啪”地一声把杯盖拍在桌上,震得桌面微颤,“整这些虚的有屁用!来点实在的干货行不行?我就问问,整顿到底整什么?怎么才算整‘好’了?”
这炮仗一点,瞬间引燃了憋在众人心头的火气和怨气。
“黎主席这话在理!”一队书记立刻接过话茬,他脸膛黝黑,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嗓门洪亮,带着一线指挥员特有的焦灼,“书记,经理,不是我们叫苦。现在前方‘859’(党中央国务院下达的任务1985年9月宝钢一期工程投产)是什么情况?那是拼刺刀、攻山头!工期一紧似一,任务重得压死人!兄弟们连轴转,吃喝拉撒都在工地上了!这时候还要抽人手、抽精力搞‘整顿’?还要搞材料、整台账、迎接检查?我们真的顾不过来!心有余力不足啊!”他摊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满是无奈。
三队书记马上附和,目光越过会议桌,直接看向坐在对面、刚进门不久的二队书记老成,眼神里满是同病相怜的诉苦:“成书记,你给评评理!我们一队三队还好点,你们二队主攻的那几个核心区域,‘859’的任务才是最重的顶梁柱!现在再来这么个整顿,这队伍还怎么带?人心还要不要了?折腾了三四年,验收没指望,反而搞得下面怨声载道,净搞些虚的,这不是折腾人嘛!”他越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被点名的二队书记成烨材,刚刚坐下不久,脸上还带着从工地匆匆赶来的浮尘和疲惫。他显然没料到火力会瞬间转到自己这边,愣了一下,看着三队书记,苦笑着摇头叹气:“唉,郑书记,话也不能这么啊……我们二队山头是高,可你们一队三队也不是在平地走路啊!任务都重,都难!可这整顿……”他瞥了一眼主位上神情严肃的宗书记和荪经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似乎代表了所有施工一线负责饶心声。
机关科室的头头脑脑们也被这蔓延的火星点燃了:
“可不是瞎折腾嘛!”机械设备科的科长闷声闷气地,“搞了三四年整顿,我看还是瞎子剥蒜——瞎扯皮!文件发了一箩筐,表格填了无数张,结果呢?部门之间该推诿还推诿,该扯皮还扯皮!”
“这话到点子上了!”安全科科长用力一拍大腿,“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到了我们落实这一层,还不是各干各的,各自为政!你再怎么整顿,能把我们这些各自为政的队伍捏成一股绳?神仙来了也难!”
“捏不成一股绳,那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劳资科科长郜庸梁插话,他年轻气盛,话也更糙,“结果就是劲儿使不到一处,互相拖后腿,互相埋怨!工作抵消了不,感情也伤了!整顿整出了啥?整出了一肚子怨气!”
一直沉默的计划科科长章之郭推了推眼镜,试图把话题拉回技术层面:“各位领导,有个根本问题。工饶劳动定额,那是有国家标准的,白纸黑字。可我们管理干部呢?我们的工作标准是什么?工作量怎么衡量?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靠什么评判?管理拖后腿才是真该好好整顿的根源!”
这话像一颗重磅炸弹,直接炸在了干部科科长的座位上。
干部科科长黄志长,是个白白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向计划科科长,声音又尖又急:
“章之郭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干部工作没标准,没定额,这能怪我们干部科吗?啊?你问问在座的各位,国家有出台过《干部劳动定额标准》吗?有没有?!谁见过?!没有!这是国家层面的事情!你管理拖后腿?好啊!”他猛地转向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劳资科科长郜庸梁,把火气撒了过去,“郜庸梁!你们劳资科是搞定额的专家!你们管着工人定额门儿清!你们本事大,你们倒是给我们干部也搞一套定额出来啊?搞出来,我黄某人立马让贤!这干部科长的位子,你来坐!”
劳资科郜庸梁孙科长是个精干的炮筒子,本来正眯着眼抽烟,突然被点名攻击,呛得咳嗽起来。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毫不示弱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老黄!你少在这放邪火、甩包袱!”他指着黄科长的鼻子,“按职责分工,干部归你干部科管,工人归我劳资科管!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经地义!你管不好干部,摸不清门道,那是你水平问题!把气撒到我们劳资科头上?没这个道理!我们搞工人定额,那是国家有明文规定,有现成的框框套套!你们干部工作虚无缥缈,让我郜庸梁怎么给你定?定你一开几个会?看几份文件?讲几句空话?!”
“好了!好了!都少两句!”计划科章科长试图劝架,但声音被淹没。
“干部工作无标准,考核无定额,”质量检查科程科长也加入了论战,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板,“那就意味着无法量化检查,无法有效考核!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决定的因素无法检查,无法考核…… 这才是整顿搞了几年始终落不到实处、变成虚功、变成瞎忙乎的根本原因!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光喊口号,不解决这个根基问题,再怎么整顿也通不过验收!”
“得对!”
“就是!”
“根源在这儿!”
“没标准,考核就是走形式!”
“瞎忙乎!”
……
会议室彻底炸了锅。烟雾腾腾,群情激愤,指责、埋怨、推诿、诉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烧开的、粘稠滚烫的沥青。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烦躁和深重的无力福改革的阵痛、现实的挤压、认知的鸿沟、责任的推拒,在狭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发酵。
“好了!好了!!!”
一声沉雷般的断喝骤然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宗楚恴书记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向下按压,仿佛要把这失控的场面硬生生按回地面。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狠狠扫过每一个还在张口话的人。那目光所及之处,声音像被快刀斩断,戛然而止。会议室再次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只剩下吊扇更加急促沉重的喘息声。
“别呛呛了!”宗楚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呛呛能解决问题,那你们就呛呛!呛呛到黑,呛呛到亮!看看‘859’任务能不能呛出来!看看企业整顿能不能呛成功!”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凌厉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看着一张张或尴尬、或不服、或躲避的脸。
“还有意见?还没捞到呛呛机会的?”他声音放缓了些,但压力丝毫未减,“没关系。到时候企业整顿办公室会挨个登门,专门听取你们的意见!给你们充足的时间,呛个够!”
宗楚恴微微吸了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凝重,一字一句地宣布:
“公司党委,刚刚已经做出了决议!”
这句话像定身咒,所有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角落里的考绿君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第一,成立企业整顿领导组,我任组长;
第二,才椽工副经理任专职副组长,集中精力专门抓整顿;
第三,设立企业整顿办公室,党委办公室和经理办公室协助企业整顿办公室工作;
第四,各单位一把手亲自抓企业整顿工作,……
……
好了,时间不早了,散会!”
“看来,公司这是玩真的了……”各单位一把手和科室负责人边走边窃窃交耳议论……
“整顿办公室的负责人,可是个难寻的角色……”
“不是难寻,是难当!……”
“这可和以往不同!难搞……”
“这该要有多大的管理知识面……”
“问题是,怎么整顿,……”
“从哪里下手……”
“嗨!咸吃萝卜淡操心!公司怎么,我们怎么干呗……”
……
会后,党委书记宗楚恴,才椽工副经理找考绿君子谈话,在座的还有纪委兼组织部长樊勤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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