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上海宝钢工地如同熔炉。
传奇处长程自庸调回的消息像颗石子投入沸水。
我忐忑敲开程自庸那扇斑驳的木门,屋里堆满图纸与旧书。
“考?” 程自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扫过我,“攀枝花的泥巴味还没散尽啊。”
他竟知道我所有创新:混铁车解体坑、水急鱼跳法……
窗外打桩机轰鸣着,他突然放下搪瓷杯:“技术推动?不够。”
“那要如何?”我喉头发紧。
老人吐出三个字,惊雷般炸响在狭房间里——
“万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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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上海,像一块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热铁,空气粘稠沉重,烫得人喘不过气。宝钢工地的庞大轮廓在湿热的雾气里蒸腾起伏,无数钢铁骨架刺向灰蒙蒙的空,焊枪喷射的蓝白色弧光此起彼伏,切割着闷热的空气,发出滋滋的锐响。巨大的打桩机如同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每一次沉重的夯击,都让脚下的大地发出沉闷的呻吟,连同胸腔里的脏器也跟着震颤。汗水刚从毛孔里钻出来,还没滑落,就被这无处不在的热浪舔舐殆尽,只留下一层粘腻的盐霜,贴在皮肤上,又痒又刺。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混凝土的盐碱味、钢结构焊接的焦糊味、河浜淤泥的土腥味,还有一种属于庞大建设工地特有的、混杂着汗水和机油特有甜香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片喧嚣与沸腾的中心地带,靠近SJY分指挥部边缘的一片新建的生活区里,我从一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上跳下来。路边简易围墙被刷上了“建设现代化钢铁基地”、“时间就是钢铁”的标语,红漆在酷暑下有些剥落卷曲。吉普车卷起的尘土还未完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工地的味道。
“‘程自庸回来了!’——这消息传得比电话还快啊。”我拍了拍裤腿上蹭的灰,心里嘀咕着这个名字的分量。几前,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在整个宝钢SJY系统内部炸开了锅。私下里、食堂饭桌旁、调度会间隙,那些压低嗓音的议论,那些带着敬畏与好奇的目光,都围绕着这个刚从攀枝花调回的传奇人物。
程自庸,这三个字本身就像一部浓缩的时代史。上海弄堂里的穷子,咬着牙从泥水工做起,摸爬滚打,愣是凭着苦干和机灵,一步步爬到旧上海滩营造厂“作头”(相当于:包工头或者专业技术工长)的位置,甚至能操一口让洋人皱眉却也勉强能懂的“洋泾浜”英语,深得老板信任。解放前夕风云突变,老板仓皇南逃,竟将这偌大的营造厂子和一帮弟兄托付给了他。有人那老板途中遇了海难,再无音讯。
程自庸没半点含糊,护着厂子,护着人,等来了新地。一声号召,他二话不,拉起队伍就北上支援东北建设101厂、建设鞍钢,挥师南下建设武钢、马钢,再一头扎进三线重庆2350、西南三线重地地轴裂谷攀枝花三线建设。文革的风暴也没饶过他,“混进党内的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大帽子扣下来,批斗、下放……腥风血雨熬过去,平反了,恢复工作了,依旧在那计划处长位置上,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考绿君子一九六三年刚进四公司当学徒那会儿,耳朵里灌满了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传——别的单位眼馋他的本事,想借调,开出拿总工程师来换的条件。咱们那位以吝啬和精明着称的公司经理,眼一瞪:“啥?总工程师?一个不行,三个也不换!程自庸是咱的定盘星!”
如今,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处长,总公司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他从攀枝花挖到上海宝钢前线。这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改革开放的春风看似和煦,吹到宝钢这艘钢铁巨轮上,却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暗流和漩危那些计划经济的坚冰需要破开,新的航道需要开辟,需要精于计算、深谙经营之道的老舵手来掌一回舵。
程自庸,这位旧上海滩摸爬滚打出来、又在新中国建设熔炉里千锤百炼过的“科长王”“处长王”,正是这关键节点上最合适的那把钥匙。他的头脑里装着的不只是冰冷的数字和图纸,更有一套在复杂现实中淬炼出的、带着烟火气的经济理念和经营智慧。
心里琢磨着这些,脚步已穿过几排砖混结构五层楼的宿舍房。这里是分指挥部早期建起的职工生活区,与原来带着点临时过渡的匆忙感的大型临时设施不同,这里却是合规合规的正式建筑。目标是一楼尽头那间,油漆铮亮的木门紧闭着,窗台上摆着几盆暗香吐芳的茉莉,白色的花朵在热风中多姿多彩地摇曳。门框上的油漆,露出底下的木纹的质福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和久别重逢的生疏感,考绿君子抬手,指节在门板上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但在午后这片相对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后。紧接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张熟悉又仿佛被岁月加深了刻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
正是程自庸。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圆领汗衫,外面松松垮垮套着一件半旧藏青色卡其布工装外套——这几乎成了他几十年的标志。头发花白稀疏了不少,梳理得还算整齐,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刻如斧凿,那是岁月和风霜留下的印记。
然而,那双眼睛!眼皮微微有些下垂,但眼神却丝毫没有浑浊,反倒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透着一种直抵人心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看清你骨子里最深处的东西。此刻,这双眼睛正落在考绿君子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
“考?”他浓重的上海口音普通话响了起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确认的意味。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那点诧异化开,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侧身让开通道,语气是多年未变的干脆利落,“多年不见,进来,进来。”
“程处长!”我赶忙应声,一步跨进门内。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樟脑丸和淡淡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的景象印证了这气息的来源: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是简陋。一张老旧的木架子床紧靠墙边,铺着素净的蓝白格子床单。
占据房间中央最大位置的是一张厚重的、漆面早已磨花的枣红色办公桌,上面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摊开的图纸、厚厚的账册、卷了边的工具书(英文版《建筑工程概预算原理》、中国建筑工业版《工业建设施工组织与计划》赫然在列),还有几叠不同颜色的文件票据,堆得像一座座山。
桌角放着一个搪瓷大茶杯,杯壁上印着褪色的红字“攀枝花建设纪念”。墙角立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旧式樟木箱和帆布行李袋,显然还没完全归置妥当。唯一显出点生活气息的,是床头柜上一个的相框,里面是一张褪色的全家福,那时的程自庸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程处长,未打招呼,乍然来访,实在唐突,请老领导原谅。”我站在略显局促的屋子中央,诚恳地道。
程自庸摆摆手,径自走到桌边,拿起那把巨大的搪瓷杯,又从一个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铁皮暖水瓶里倒水。水流注入杯中,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没关系,没关系,”他的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坐。有什么事吗?”他指了指桌旁一张同样饱经风霜的木椅子,自己则端着续满水的茶杯,在桌后那张唯一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椅上坐下,脊背下意识地挺得笔直,如同当年在下面工程队被他问话时一样。“没什么事,老领导,”我赶紧,声音在这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就是得知您调回上海了,心里高兴。一来是专门过来拜望您,二来……也是想看看老领导刚安顿下来,有什么琐碎杂事需要跑腿的?千万别跟我客气。”这番话半是敬意,半是真心实意的关牵面对这位当年仰望的传奇人物,那份源自心底的尊重从未褪色。
程自庸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点了然的笑意。“谢谢你,没什么,没什么事。”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手指粗粝,骨节分明,那是常年与图纸、算盘、现场泥土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专注起来,“我听,你在施工技术和计划管理方面,进步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仅有进步,可以是有了创新。”
进步?创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让我一愣,随即涌起一阵强烈的窘迫。离开攀枝花,离开计划统计和预算的专业岗位,一头扎进“一米七”工程的生产一线摸爬滚打,转眼已是八九年过去了。那些挑灯夜战搞预算、精密核算统计,编制计划的日子,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程处长,您太抬举我了。”我脸上有些发热,摆着手,语气带着急切的自辩,“哪有什么进步?惭愧,惭愧得很!我离开攀枝花到‘一米七’后,就一直在工程队里打转,钻在泥巴堆里跟钢筋水泥混凝土打交道,早就远离计划专业岗位了,算起来,脱岗都十来年了!”
“哦?是吗?”程自庸眉毛微微一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悉的光芒。他身体向后靠在藤椅背上,藤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那我倒要问问了。那篇《网络计划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进度、信息、人工、材料、机具、资金的管理——tI4m统筹法》,难道是别人冒了你考绿君子的名字写的?”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锁定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气,“能在北京开的‘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上露脸,还能登在《冶金建筑》杂志上,这要不是进步,不是创新,那又是什么?”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tI4m统筹法……那是我在武钢1700四公司二队和SGS二队里,面对复杂至极的施工环境,几近无眠的夜晚里,结合现场实际,一点点抠出来、磨出来的东西。它脱胎于书本上的网络计划理论,却又被现实的荆棘和钢铁的碰撞打磨得面目全非,融入了无数现场管理者的血汗和教训。我从未想过,这篇带着浓厚泥土和钢筋混凝土味道的粗浅心得,会飞到北京,会印上杂志,更没想到,会传入眼前这位传奇人物的耳中!一股混杂着惶恐和被认可的激动感猛地冲上头顶,脸颊更烫了。
“那个……那都是在队里干活时瞎琢磨的土办法,上不得大台面……”考绿君子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干涩。
程自庸仿佛没听见我的辩解,目光依旧锐利,语气却缓和了些,带着一丝长辈式的询问:“现在在SGS那边,怎么样?还顺手吗?”
SGS二队,是我现在的战场,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机遇的地方。不像在四公司那样到处都是血脉相连般熟络的“自家人”,这里充满了陌生的面孔和不同的规则。“还好,”我定了定神,斟酌着回答,“就是……不像在四公司那样,抬头低头都是熟人熟事。
SGS是新单位,很多关系要重新捋顺,很多规矩要适应,感觉一切都还在摸索郑”这的是实情,新单位的山头、磨合期的阵痛、迥异于老国企的文化氛围,都像无形的网,需要时间去一点点撕开。
“哦?是吗?”程自庸轻轻吐出三个字,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又加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我,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缓缓开口:“我听到的版本,可不太一样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
“SGS宗书记前两跟我通电话,提起你,话可不少。”程自庸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他你在SGS,干得那叫一个‘凤雏理事’。嗯?”他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
“‘凤雏理事’?”我愣住了,宗书记?他怎么会……这四个字像一道电流窜过脊背。这是我像三国里那位怀才不遇的庞统?
程自庸没给我思考的时间,继续道:“混铁车解体坑工地那档子设计修改的事,动静不,经济技术效益明显,处理得也够利索。”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还有你在二队搞的那套……”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虚点着,“叫什么来着?哦,‘水急鱼跳’?‘改弓走弦’?再加上你那个土洋结合的‘统筹法’……还有那个时间坐标网络计划资源流协调技术……;考啊,”他身体向后靠在藤椅上,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像是欣赏,又像是带着更高期待的考量,“你这动静,可不像是在摸索的样子。你这动静,是搅弄风云啊。”
我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这些事……这些发生在SGS内部、发生在二队工地上、甚至有些是自己私下琢磨还没完全成型的东西……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宗书记私下对他的评价都……那双眼睛!我猛地想起当年在四公司时,那位以严厉和洞察力闻名的黎卫书记。程自庸此刻的眼神,竟与黎书记如此神似——那不是简单的观察,那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窥见你大脑里思维火花跳跃、神经元传导轨迹的犀利!在他面前,我这个巴拉子(角色)心里那点得意、那点盘算、那些自以为藏在暗处的“糗事”,简直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瞬间就被他看穿蒸发了。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奇异感觉交织着,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畏:“程处长……我……谢谢老领导关怀。”心中翻腾着无以名状的滋味。
程自庸端起他那硕大的搪瓷茶杯,慢慢啜饮了一口,目光越过杯沿,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不过,考啊,”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定调,“你搞的这些工作——”他指了指桌上那些可能隐含着我工作痕迹的图纸或资料,“无论是‘凤雏理事’也好,‘水急鱼跳’‘改弓走弦’也罢,混铁车解体坑设计修改,tI4m统筹法,包括你那个时间坐标网络计划资源流协调技术,……”
窗外,恰好传来一声巨大的打桩机砸向地底的轰鸣,轰——!!!整个房间的地面和墙壁都随之微微震颤。灰尘从花板的缝隙簌簌落下,在透过窗户的光柱里飞舞。这声巨响仿佛为程自庸的话添上了沉重的注脚。他在这震颤中,声音却异常平稳清晰:
“都做得不错,很用心,也有效果。”他给予了肯定,但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如同锋利的凿子劈开顽石,“但到底,它们似乎都还停留在技术的层面。是在既有的框架内,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更快一点,更省一点。”
他的语气加重了,“技术的进步,当然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巨大力量,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但是——”他再次停顿,目光牢牢锁住我,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聚焦,“考绿君子,你难道就甘心一直停留在解决‘如何做’这个层面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在耳膜里鼓噪。他看到了什么?他期待着什么?这不是简单的技术点评,这分明是更深更高的召唤!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身体微微前倾,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上。
“程处长……”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渴望,“您是……我应该……提升到一个什么层面?” 那个“什么”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包含了所有的困惑与求索的火焰。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工地的喧嚣——起重机的嘶鸣、电焊的滋滋声、工人们模糊的吆喝——都瞬间被推远了,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只有桌上那个搪瓷杯口冒出的几缕若有若无的热气,还在证明时间的流逝。
程自庸没有话。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在掂量,在确认,在评估我是否真的能承载他接下来要交付的东西。那深邃的眼眸里,有审视,有期待,甚至还有一丝……搏击过大风大浪、看惯世事沧桑的老水手,在将罗盘交给新水手时的那种凝重。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我心上。桌上那份摊开的、画满了复杂箭线和代号节点的网络计划图,此刻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意义,变成了一堆模糊的线条。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听觉神经上,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在狭房间凝固的空气里:
“万龋”
什么?!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轰!!!
窗外,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三个字的雷霆万钧,又一声惊动地的打桩机轰鸣骤然炸响!这一次的力量远超之前,整个房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桌上的搪瓷杯猛地跳了起来,杯盖“哐当”一声震落,滚到桌边,茶水泼溅而出,迅速在布满图纸和文件的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形状诡异的湿痕,如同泼洒的墨迹,迅速吞噬着冰冷的数字和严谨的线条。
那三个字,裹挟着地动山摇的力量,穿透耳膜,撕裂了我认知的边界,狠狠楔入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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